这点须眉也晓得,所以他不着痕迹地瞟了眼十三隐匿的方向,且道:“哦呀,安侯哪里话,老夫一向敬重安侯孝悌忠信,修己安人。近来听闻您遍寻名医,为尊夫人求治顽疾沉疴之方,鹣鲽情深,可谓感人啊。”
安侯瞳孔猛地一缩,“苏公未尝外出,倒也耳目通明。”声音冰冷,充满压迫。
“人多口杂,在所难免嘛,”须眉笑笑,用他的话回赠与他,接着道,“老夫虽不认识什么名医,不过走些运道,曾与无面道人有一面之缘,有幸得一灵药,据仙师言,此药可强健体魄,益寿延年,最重要的,”他面带深意地看向对方,“可解百毒。”
说罢,他从袖中摸出一只锦盒,打开后,里面躺着枚透着玉粉的羊脂球似的丹药,顷刻间,屋内便溢满草木馨香,闻之即觉清明舒朗。他将锦盒推向安侯,任对方神色似变幻风云,诡谲莫测。
没错,安侯中毒了,且是慢性剧毒,名为篱落。融入茶饭无色无味,无迹可寻。这毒是日复一日,一点一滴地投下的,在他体内存续了半年之久才发作,投毒的小厮已被灭口,但依旧未能揪出幕后主使。中毒的初始并没什么明显症状,只是疲劳体虚,而当其发作时,身体会迅速衰颓,若寻不到解药,不出一年,便是必死的结局。
他以夫人的名义遍访名医,只能用些法子来暂时压制住篱落的毒性,至少让他面上不作显露。然而他重金悬赏寻求的解药却一直杳无音信。
眼看着生命的流逝,他想要完成的大业面临重重阻碍,所以他迫切地绑来了苏道成,只要他同自己联手,南北统一不过是近在咫尺。
可对方拒绝了,在他一次次拒绝的瞬间,他总会生出干脆劈死他的冲动,可为着谨慎,还有那或可寻到的解药,他又一次次压下冲动,想要等到计划再完备一些。
如今,他看着眼前的灵药,虽尚且不知它是否有毒,但他心底几乎瞬间便排除了疑虑,说不清是因为那丹丸的色泽气味,还是因为苏道成此人,从来坦荡。
……
中毒的事,须眉是从十三口中得知的,当然,灵药也是十三给的,自己不过找了个锦盒,又编了番无面道人的瞎话。额,倒也不全是瞎话,他的确曾见过无面道人,但对方并未给他什么解百毒的灵药罢了。
那日后,安侯服下了灵药,的确解了篱落的毒。
翌日清晨,他便着人送须眉一行离去了。
……
十三也与须眉辞别,临行前,须眉再三向她拜谢,并言及若有所需,他定当倾力相报。
“不必与我报恩,需你相报的 ,另有其人。”十三并没同他卖关子,直言道,“千黛湖,垂柳岸,与你垂钓的青年,以你之势,护他周全。”
须眉一怔,虽觉古怪,却并不惊讶,或许他心底早寻出这模糊影子了。
还未张口,便听她又言。
“毕竟,这是你欠他的。”十三轻淡的声音多了一丝冷意,“金峄山的那场战役,原是你计划好的必输之局,他的亲弟弟,即是死于此战。”
须眉难掩神色震惊,被袍袖掩住的枯指紧攥着,眉眼间的晦暗散了又聚,直到那抹仙姿化作云雾幻影,亦如初时相见那般,神隐而去,他始终静立在原地,未置一词。
第140章 原来是你
夜,深沉如渊,天,漆黑如墨,没有一丝云雾敢于打扰这份沉寂,星辰也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遮掩,整个天幕都寻不到一点微光,四处弥漫着窒息的压抑,仿佛连时间都停止了流逝。
无尽的黑暗,唯有一轮满月高悬,如同一只嗜血的眼眸,冷冷地注视着下界。它不是常见的银白或金黄,而是呈现出诡异的血红色。血月的红,深沉而妖异,散发着寒意入骨的光芒,将乱葬岗的每个角落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色泽。
乱葬岗上,荒草萋萋,枯骨遍地,残枝败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像是无数幽魂在低语,又像是在哀悼那些无人问津的亡者。偶有鸟兽发出几声凄厉的鸣啼,划破了夜的宁静,更添几分诡异悲凉。
十三站在高处,静静地俯瞰着这片荒凉阴地,目光冷冽。浅金的狐瞳倒映着血月
的红光,仿佛能看穿生死的界限,洞察世间的一切秘密。
衣摆随风轻轻飘扬,她的身影在血月映照下显得格外孤寂超然。月芒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如同一张巨大的网,覆盖了整个乱葬岗,也覆盖了那些割舍不下的往昔执怨。
灵界异象繁多,灵族对血月这类天象,有欢喜的也有避之不及的,十三的体质特殊,倒是不觉有异。
不过只要是满月,她都能汲取灵炁。
再看她肩头坐着的天籁鸮,虽说被头顶的血月勾搭得亢奋不已,但在狐狸周身盈动着的炁泽滋养下,仍能保持小脑袋的清醒,逮着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是铆足了劲儿吞吐精华。
十三此番前来,原是挥别须眉后,偶然想起寅初来寻遗骨的事,就顺嘴问了句红红,而红红又顺爪指了那么一指,她便心思一动,拐了个弯,绕了个远。
她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要绕路来凑热闹,也许是想到马上便要回去见那人,就怂得耷拉耳,继而找些由头来拖住自己罢了。
不同于寅初,她不需要日落西山后才看得见亡魂,但她依旧等到了夜幕降临,毕竟也没几个鬼的本事能达到不惧日炎灼烧。
这一等才发觉,今夜竟遇上了人界百年难遇的逢魔红月。
因着满轮血月,此地的阴浊越发肆虐横行,滞留的亡魂也比往日更加暴戾。
十三看在眼里,不禁庆幸寅初来的时候没赶上这般天象,否则就算是佛子下凡,那副肉身也难抵如此侵扰。
她曾听黑白无常提起过,凡人身死,通常都会在原地等来引渡的鬼差,这一般昭示着这人是寿终正寝,不论他/她是死于老病还是遇难。
也有另外较为复杂的情况,意外横死或是阳寿未尽却超前枉死。这种时候人的怨气往往会很重,想要解冤报仇的执念会令其魂魄障迷自性,要么是被困在死地内,形成一重结界,难以同冥府鬼差相感应,也就得不到引渡救赎;要么是挣脱死地,恨意暴涨疯魔,不完成复仇或破除心魔,便难以解脱……但究其根本,这些死后的挣扎折磨也未出轮回之域的因果业报,有些罪愆原就是灵魂累世之债,需要通过此种道法去消解淬炼,终不过是求仁得仁,得其所哉……
十三从暴躁疯癫的魂堆里寻到一个还算镇静的老鬼,并非是说他年岁老,而是以这鬼魂滞留在此地的年头来算,他的确是个老前辈。
老鬼自然还记得寅初。
“……那小先生瞧着不像是个出家人,但的确是有些道行的修士,金光护体,圣光普照,却也不罡劲灼魂,七日七夜,诵经不断,超度了近半数的游魂,委实不易,很有本事了,但剩下的这些,尊者一眼望去便也晓得,非是那小先生力所能及的了。”
‘尊者’一称唤的是十三,老鬼辨不出她是神是仙,但周身的炁泽灵韵,叫声尊者好歹也不会开罪于她。
“你可见过他要寻的那人?”十三问。
“倒是远远瞧见了…”老鬼有些犹豫,“那小先生一到此地便叫喊着找‘合意’,想来是他战死的兄弟……只是他那兄弟不知为何不愿现身,连自己的尸骸都是托其他鬼魂悄悄送到小先生面前的……可若说有什么嫌隙,却也不像,因为在小先生走后,那合意曾幽幽现身,朝他兄弟离去的方向好生拜揖一通,随后才入了冥路牵引……”
十三眉头一动,对合意的事不免有些在意。
夜,依旧深沉,血月,依旧猩红,而十三,依旧孤独地站在那里,俯瞰着这片被血月照耀的诡异之地。
半晌后,她抬眸面向老鬼,问道:“你在这里许久了,可想离开?”
老鬼的神色有些茫然,他没有立即回答十三的问题,灰紫的嘴唇翕动着,又多了几分复杂,而后露出一抹难看至极的笑,“若我等的执念是那般容易化解了却,上回便能托小先生的福离去了,又何苦被困在这死地,入不得轮回。”
“执念解与不解,端看自己。”
十三没有多言,她本无意插手旁人因果,今日撞入此地,又恰逢血月,她能做的不过是驱除肆虐的瘴气阴浊,剩下的只能召唤小黑小白来收尾了。
老鬼不明其意,却见她双手置于胸前结阵,口中似吟咒念诀,随着一阵清风拂过,一股说不上来的明净之息弥漫开来,似菩提圣水、神坛玉露。
十三的双眸绽放出夺目光芒,驱散了这片阴暗荒地的诡异之色。紧接着,几道灵力自她手中结阵射向半空,不多时,便在乱葬岗的上方凝结成一方净化的阵眼。那阵不停地吸收着灵力,越来越大,渐渐与整片乱葬之地比肩。
十三手腕翻绕,挥袖覆掌,随即那方净化阵便轰然坠落,网住了所有的阴息浊气,也唤醒了那些狂躁失智的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