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鬼感觉自己周身沐浴着温暖又清爽的气息，内心的平静祥和让他整个魂都恍恍惚惚昏昏欲睡，像是被包裹在母体中的婴孩，一切都那么安然自在，无所畏惧……
十三环顾着乱葬岗，血月的煞气被隔绝在结界之外，亡魂们渐渐安定舒缓，不再受干扰，也暂时忘记了困住自己的执念与怨恨。
蹲在狐狸肩头的红红，以为她威风一把就差不多要继续上路了，刚想昂首啾啾，但见她脸色骤然一变，目光凌厉地盯着某处，随即一个闪身疾驰而去，红红不及抓稳，趔趄着身子，仰面坠了下去，啪叽一声摔落在地。
“啾唧——”
顾不得眼冒金星，轱辘着起身，甩开四爪便朝着十三离开的方向飞奔追去。
……
红红循着气息赶到时，十三的脚下正蜷缩着一个身影。
那身影一袭青衣墨纱，长发覆面辨不清模样，瘦削的身子被一根蓝幽幽泛着烟雾寒光的鞭绳捆了四五圈，不知是被束缚得过于紧还是那鞭绳有什么隐形的伤害，蜷缩的身影一直在挣扎发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鞭绳似是灵力凝结而成的特殊法器，因为红红眼见着它的另一端自十三的掌心延伸而出。
它不禁颤了颤，十分乖巧地贴在狐狸的裙角，摆好了同仇敌忾的架势。
十三没有理会它，手掌微微施力，地上的‘敌人’发出一声闷吭，翻转着身体，随即露出苍白的容颜。
天籁鸮忍不住瞪圆了眼珠珠，这不知是何来历浑身散发着古怪浊息的家伙，竟长着那么一副妖孽模样，是它有生之年见过的最好看的皮囊，除了好看，它已经想不出旁的词能形容了。
十三对着洛情的长相同样露出惊艳的神色，然而一晃的惊艳后，她眼底倏然卷起异样的暗潮，唇瓣开阖。
“是你……”
第141章 洛情的回忆（上）
“是你。”狐狸脸上划过冷意。
“师…姐……”
洛情怔忡着，灰瞳倒映着红月，亮的诡异，透的惑人，苍白面容上的惊喜还未及绽放，便被对方接下来的话给浇灭了。
“一直以来，是你在跟踪我？”
十三自是没有听清他嘴里咕哝的字眼，即使听清了，少不得也要持鞭拷问一二。
“你怎会…”比起失望，他似乎更为诧异，翻涌的魔气搅得他忽冷忽热，眼前渐渐模糊一片。
以洛情的修为，十三本不可能察觉到他的隐踪匿迹。
只因近来他的魔气愈发紊乱，原想借着红月寻一处阴浊盛地吸几只杂魂炼化掉，以压制体内的狂躁反噬，却好巧不巧，撞见十三跟这儿玩净化，搞得他不仅没食多少浊息，反而被她那菁纯的灵炁逼出内伤。
许是这伤上加伤，导致他魔气外泄，立即便引起了狐狸的注意，犀燃本欲现身带他转移，他却鬼使神差地制止了，留在原地等待着被捉拿，满怀期待地束手就擒。
但十三方才的意思，竟是她自始至终都察觉得到他的存在？
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他大概忘了，他体内的灵力源自何处，既然他能感知到她的苏醒，那她又怎会察觉不到属于自己的那部分存在？！
不过十三现下是意识不到这份关联的，她只隐隐察觉到有一股熟悉的气息追随着自己，时远时近，时隐时现，但她一直未能捕捉到对方的位置，又尚未感知到威胁，便决定按兵不动，耐心等待它露出马脚。
她来寻须眉的这段时日
，那气息却忽然消失了，直到今夜，她来到这乱葬地才再次感应到对方的存在，且这一回，它似乎多了几分古怪，躁动而暴戾。
她决意趁此机会，将对方捉个现行。
面前这个被她狐焰链索困着的家伙，即便虚弱得面无血色，依然有着旷世无匹的姿容，也许是自己见识不多，但她依然敢说，这长相，绝对是天地六域难得一见的。
然而惊艳之余，他却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
呃…虽说他好看的雌雄难辨，然上下扫视一番，也瞧得出是个男子。
他显然正在承受着某种痛苦折磨，十三能确定，那痛苦绝不是来自她的狐焰。
本想趁此机会来个‘严刑拷打’逼供，谁知刚问了一句，对方便满脸受伤，好不容易吐出几个字，竟直接晕死过去。
十三：……
透过衣摆缝隙张望的天籁鸮忍不住悄悄露出些许怜意。
……
……
视线被黑暗笼罩时，洛情的意识还未全然脱离灵台的掌控，可他看不见她的表情，更猜不透她的心思，他只能暗自祈祷着，这不会是又一次离别。
她不记得他。
这是洛情在与她短暂的交流中得出的结论。
于他而言，似乎并不糟糕，至少他还有机会能将从前的记忆美化一番，比如，他可以只拣想说，而不必理会无关紧要的，以及那些注定不愉快的……
玄墨……
她是他唯一的向往。
犀燃管他这种偏执叫作雏鸟情结。
他不否认，也从不避讳自己的心思，因为事实的确如此。
自有记忆起，洛情便在一处杂耍戏班子里讨生活，因着模样可人，班主将他分给了喜好涂脂抹粉的教习师父那里接受特殊训导。
训导什么？无非是轻歌曼舞，低吟浅唱，像女子一般描眉画唇，穿着薄纱彩裙，对着有此等癖好的官人姥爷卖弄妖娆…
所以他拼命逃出来，迎接他的，无非是沦落街头，讨饭求生。
然而乞儿也有乞儿的规矩，要入帮派，要跟对头目，还要将讨来的食物银钱上缴，如此才能换来片刻安稳。他初来乍到，又瘦弱得不成样子，到手的吃食还不等看清是羹是菜，便叫旁的乞儿抢走瓜分了，倘若反抗，那毫无疑问，就会招来一阵拳脚交加。
遇到玄墨时，正值寒冬雪季。
他缩在巷口奄奄一息，等待着被风雪无情埋葬，可老天竟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丢来了一丝怜悯。
玉白斗篷从天而降，缓缓落在他肩头，那力道，比飘扬的霜雪还要轻柔。
斗篷将他瘦小的身躯整个包裹住，散发着阵阵清冽馨香，恍惚间，透过这片冰晶幔帐，他以为自己看到了画中的仙子菩提，而仙子显灵，想必是为了引他魂归西天。
可穿着水墨绡衣的仙子并没有为他引渡，而是往他手里塞了两个热乎乎的…肉包子。
“给…我的？”他有些茫然。
仙子点头。
大概是饿极了，也冷极了，他无法再有多余的思考，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便急不可耐地将食物往嘴巴里塞。
肉包又香又软，他吃得狼吞虎咽，全然顾不得烫红了唇舌。
“慢些吃，不会有人抢的。”
仙子开口了，那声音冷淡而空灵，他却听得莫名心安。
他方才发觉，仙子不知何时移到了他身侧，倚墙而立。她肩背处挂着一根形态奇特的棍杖，金属质地，若是直立着，大约比他身高还要长上半尺三寸。
仙子侧首垂眸，逆着不算炽烈的日光俯瞰着他，全身仿佛罩了层薄雾金纱，一对琉璃玉石般的浅金瞳，也同光晕一起，流转曳动。
他几乎在那瞬间，明白了何为救赎。
所以在仙子打算转身离去之际，他本能地扑上前，拽住了她的衣角。
“我、我能跟你一起吗…”
下意识脱口而出的乞求，声音颤抖得连他自己都险些辨认不出。
仙子似乎也被他的迫切渴望害了一惊，她蓦然回首，露出诧异之色，“你要同我走？”
“请带我走！”
这一次他的恳求中带上了笃定。
她直视着他的双眼，他不知是自己那时的惨状打动了她，还是他眼底对救赎的渴望太过强烈，总之，她当真在思忖片刻后，便开口询道：“你可有名字？”
“洛情，我叫洛情。”他没敢犹豫，立即答道。
“洛情…唔…”她像是在品评着这俩字，唇齿翕动。
洛情一直不喜欢自己的名字，这是班主替他取的，听着便知，是供人赏玩的物件儿，而非正经的名字。
可如今，它们在她口中流连婉转着，竟是那么美妙动听，像是不落凡俗的幽境。
“如此，便唤你作阿情吧，”她转过身，朝他伸出手，眼含浅笑，“那么阿情，从今天起，我便是你的师姐…我叫玄墨。”
寒风将霜雪吹得纷纷扬扬，乱琼碎玉一般，迷乱了视线，可他眼中只能看见她…她伸出的手，她微微垂落的乌发，还有她眼眸里倒映着的、泪流满面的自己……
第142章 洛情的回忆（下）
玄墨将他领回了师门。
彼时，她和凌霄暂住在城外的一处城隍庙。
一入庙门，她便牵着他径直去了凌霄的丹药室——约莫是庙里原先的柴房改造而成的。
洛情记得头一次见凌霄，对方穿着件褚紫色道袍，领口松松垮垮，侧襟系得歪歪扭扭，里衣的边角也露出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