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初怎么看都不像是能长寿的样子,洛情觉得七不悔的提议实属多余,即使他并不那么想见玄墨同他日日相伴的画面。
七不悔压根就不在意寅初能活多久,早死一日晚死一日也碍不着她。可太常在乎,他似乎没那般耐心等下去,毕竟寅初的身死,能帮他解开许多尚待确认的谜团。凡人性命不如草芥,但也不是他能亲自动手的,毕竟天道的禁制框在那,他尊为上神,反噬之力不容小觑。
他不能动手,可他有傀儡啊,这事便理所应当地落在了七不悔头上。
七不悔又不傻,如若可以,自然也不愿沾惹业力反噬,于是便将心思打到了洛情身上。身为魔族,本就承担着魂飞魄散难以轮回的因果,想必他早已习惯了与恶业为伍。
洛情的确不在乎,是杀一两个生人,还是食一两只死魂,于他激不起任何波澜。只是七不悔此举,倒叫他心生疑窦。
面对质疑,美狐当然为自己准备了合情理的说辞。
“非是我心急,是你看不清形势罢了。”
洛情月眸微冷,侧目一瞥,“她不会。”
七不悔嗤笑:“她不会什么?是不会动情,还是不会对那凡人动情?”
“她宁愿以狐身相处,也不愿同他表明身份,连从前的亲近都不复存在,又何来动情?”洛情的反驳看似自信十足。
“你这自欺欺人的本事倒是比小杂毛还高出不少,”七不悔阴阳怪气地嘲讽道,“竟瞧不出她究竟是不愿还是不敢。”
洛情面色不虞,周身的气息又冷了三分,“有何分别,总归她不想接受那人。”
“你说的没错,她不想接受,只不过是暂时而已……”七不悔勾起唇角,一双秋水眸含着意味不明的蛊惑,“倘若时日久了,小杂毛便是再慢热,也难保不生出别样情谊。她一向困惑于那人的前世今生,倒不如趁她还未能缕清头绪,送人往生,即便她还会去寻他下一世,可那毕竟已是新生,情缘之事尚不可测,但你则有更多机会去左右尚未形成的缘分,何乐而不为呢?”
“我以为,你只在意那谷主之位,却不知你对此事也颇为关切,如此积极。”洛情的眼神充满审视的意味。
“不过是看热闹的想为这出戏添些精彩罢了。”七不悔耸耸肩。
洛情指尖捻着恶草,若有所思。
……
……
寅初病了。
一开始,只因天气转凉,他受了点风寒。
早些年的折腾终是落下了病根,咳嗽、发热时不时便找上门闹他几日,他被迫通晓医理,已熟练到能给自己配药的程度,小小风寒,于他并非难事。
然而这一回却不同,汤药一碗碗地灌下去,可病情丝毫不见起色,反而每况愈下,从浑身乏力,到间歇性高热,伴随着食不知味,忧心如酲,恍若陷入了什么倒悬之危,整个人变得空洞无神,不若游魂。
十三试了许多法子,无一奏效。
她会趁他入睡后给他注入灵力,也会悄悄用自己的灵狐血替其做药引,她还试图潜入他的梦境,想看一看他的灵识是否出了问题。
然而当她进入他的识海后,却只见一片灰蒙蒙、阴沉沉的汪洋,无边无际。
彼时的画面,寅初独乘一叶孤舟,静默而坐。他的身形不似常态,倒像是被施了某种咒术,幻化不停——从幼童渐渐长大,直至垂暮变老,而后又从暮年倒溯回幼童,如此循环往复,从未停歇。
孤舟随浪潮起伏漂泊,寅初自始至终都目光空洞地望着远处,可汪洋之上只有迷雾,别无他物。
十三不知这是否该称作梦魇,也探不出他究竟遭受了什么,可她感受得到,那是绝望的死寂。本就不大通晓医理,眼下寻不出病因,她更不敢轻举妄动,毕竟若是无法判断梦魇,就无法轻言驱除,梦魇连接着识海,也连接着命主的魂魄,稍有不慎,即是伤神伤魂的下场。
十三束手无措,从梦里出来便给他施了昏睡诀,而后捏着槐花翎,转身去搬了救兵。
……
收到传信的八重没有耽搁,即刻便赶了过来。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七不悔。
“八哥!”十三殷切相迎,而后一顿,“七姐…也来了。”
七不悔挑眉,“怎么?嫌我多余?”
“……何出此言。”十三汗颜,却实在没心思同她斗嘴。
八重下意识分开二狐,上前拉着十三便朝里屋走去,“正事要紧,先带我去瞧瞧他。”
别问他是如何知晓病人身处何处,毕竟这小破院除了角落里敞着门的小厨房,便只有那一间正屋可去……
十三引着八重来到主卧——寅初病后她便自觉让出了主卧。
见那躺在床上形容枯槁气若游丝的青年,八重心中一紧,未多言辞,立刻寄出一道灵力探向寅初。
八重凝神感应,将床上之人从魂到魄仔细查探个遍,只觉其五脏六腑都弥漫着衰竭之息,甚至可称作死气。
然这气息又不像单纯因病而生,而他识海中的混沌,甚至都不能称之为梦魇,更像是这具肉身的主人于灵魂深处产生了求死之念。
“求死?”十三大为震惊,“可这之前,并未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能让他这般…了无生趣……”
甚至在他初染风寒的那几日,曾收到如意寄来的传神画像,画的是龙凤双崽。
那画师技艺高超,将崽崽们的神情刻画得惟
妙惟肖,憨态可掬的模样招人稀罕得很。寅初爱不释手,眉眼见笑,瞧着病都好了大半,却不知怎的,又渐加重。
十三舔了舔发干的唇,“那八哥,你可医得好他?”
八重的神色略显犹疑,“需得找出致病的源头才行。”
十三难掩焦躁,“可他这般,既非寻常病痛,又不似邪祟入体,日常起居皆是如常,要如何才能找到病因?”
八重凝眸思忖,片刻后,开口询道:“他的餐食,可有变更?”说着便出了卧房,朝小厨房走去。
十三跟上,“并无不同,还是以食素为主……他病了以后胃口极差,几乎不怎么吃东西,每日若能饮上半碗清粥都算多了。”
她实在不愿提及,那一把骨头,看得她心焦气灼,却无能为力。如今才晓得,人崽这般难养活,脆弱得不及蝼蚁春蝉。
八重环顾着小厨房,除了些青菜米面,肉眼可见没什么荤腥。他闻了闻油盐调味酱料,连食用的水都未曾遗漏。
一番下来,竟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就在他转身之际,余光扫过橱柜角落的一个白瓷茶罐。他伸手将罐子拿下来,随意掀起顶盖,却发现里面装的并非寻常茶叶,而是类似某种晒干的野草。
“八哥?”十三见八重摆弄着茶罐,不由上前询问。
八重从罐子里取出一些还算成形的草屑,先是放在鼻下嗅了嗅,而后又对着日光仔细辨认了番,紧接着,他手指微张,调转灵力,只见他手心内的草屑渐渐融合,转眼便重现出本源面貌。
然而在看到这株青叶朱果的瞬间,八重的面色倏然凝重。
“这是哪来的?”他蓦地转头问道。
“怎么了?不就是云苓草吗?真隐山到处都是。”十三一怔,兄长的神色令她心底莫名不安,“可是有异?”
寅初患有咳疾,只要遇见寒风凉日便发作,所以他常常拿云苓并着五味子煮水喝。八重手里的这株,便是他从真隐山摘的。
“这并非云苓,”八重语气极为谨慎,“虽与云苓相似,但我确定,这是恶草。”
恶草,顾名思义,不是什么好鸟。
十三也确定,她听得懂这句话的本意。
八重说,此草服用后会致血脉淤塞,阳气难住,邪阴滋生,而服食者的心神难安,时日久了,那些不好的念头、郁结的心绪、不得纾解的痛苦皆如潮涌至,愈演愈烈,势不可遏,以至身不由己地沉溺,神思如同迷失在绝望的深渊,生出死念。
灵魂寻死,体魄自然会随之自毁,相刑相克,直至消亡。
所谓神魂受伤,五脏俱损,即是这个道理。
“……现下方可确定,寅初正是因为误食了恶草,才致今时之恙。”
十三不记得寅初服用了多久,也许是一两个月,也许是三五个月,他只要咳疾犯了,便会煮来饮用,这么久,积少成多,他早该有了反应才对,可她却未曾注意到。
她以为他只是身体虚弱,病了而已,自然心绪不佳,难言高兴与否。却不知他一日日的消沉,是内里备受煎熬、无所依靠亦无处求助的绝望。
八重说他生了死念。
十三晓得,他从不是心胸狭窄、郁结成疾的人,大多时候他都能洒脱放任,从容应对,可他的确是孤寂的。即便她终日与他相伴,然于这人间走一遭,他依旧是孑然孤身。
他是否真的了无挂碍,了无执念?
显然不是,否则他的识海,便不会是晚天秋水,苍雾浓烟,一片汪洋,一叶孤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