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情却不见慌张,掀起眼帘,双眸微微扬起,迎上对方怀疑的目光,解释道:“是真的疼,师姐,胸口的伤许是麻住了,没那般大的痛感,可这里,又刺又灼,真的好疼…”一张脸装扮得又乖巧又可怜。
“……”虽然不想承认,可谁叫这麻烦是自己的冒失所致,十三挠挠耳朵,有些烦躁,“啧,那你说怎么办?不上药且有的你受。”毕竟她狐爪自带焰火煞气,非是闹着玩的。
“那,”洛情眼里带着怯怯乞求,“师姐给阿情吹一吹可好?”
“哈?”什么玩意儿?
十三手里的药瓶险些捏碎,一忍再忍,才未发作。
可怜狐狸咬牙切齿地深呼吸,暗自念叨着现世报,现世还……
终是俯首凑近,心不甘情不愿地向那几道孽债吹气安抚。
当阵阵馥郁清冽萦绕在他鼻息之间时,洛情已经在隐隐后悔了。
只能说,他轻视了对手,也高估了自己。
那说不清是温热还是微凉的气息自她朱唇溢出,一下又一下地拂过他颈间的肌肤,激起难以名状的酥麻。如此还不够,点点麻意顺着伤口四散,势不可挡地,一瞬间便蔓延了全身,将他隐匿在心房的悸动翻弄得波澜不止,随时有可能冲破界限,变得无法收场……
他想,他这才是自作自受。
十三一边吹气一边涂药,待处理完伤口,却见洛情自脖颈到耳尖,那些裸露在外的玉雪润白早已晕红得不成样子。
再看那双银灰瞳,正晃动着水雾朦胧,长睫不住轻颤,眼尾也不知何时染上殷红湿意,楚楚惹人怜。
“这至于哭?”十三深感不解,且无比嫌弃,“不过是几道口子,还没巴掌大,能有多疼?亏你还是个魔族!”
“……”
洛情倒是庆幸她有此误解,他不想暴露喑哑的嗓音,便刻意做出赧然羞涩,沉默着未作解释。
正如这整件事,他都不需要解释,只需要让她相信他所呈现给她的‘事实’即可。
恶草不是他替换的,他也的确曾为寅初指出云苓和恶草的区别。十三和寅初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甚至他那日,在寅初晒草药时从簸箕中挑出云苓却恰巧被十三撞见,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巧合。
可她同刘寅初独独不晓得的是——真隐山中,云苓草生长之地,所有的恶草种子,都是他洛情亲手播撒的。
他看着恶草的种子同云苓混交在一起,野蛮生长,侵蚀着对方,最终成了难以分辨的模样。
七不悔的伎俩太低劣,又怎及得上他的谋算?如今,他既摆脱了嫌疑,又得了想要的结果,明日还能主动除一除恶草来邀功。
至于那凡人,终究时日无多……
洛情近似贪婪地嗅着那阵阵清冽,半垂的眼帘遮住了内里的晦暗。
……
……
不过几滴荀兰汁,一个醉人的梦魇,足以将寅初从鬼门关拉回来,只是命虽保住了,病却难愈。那恶草终是伤了他的根本,拖垮了身子。
“可恶草的毒既已除尽,为何医不好他受损的脏腑?”十三有这般追问过八重。
“非是医不好,而是医不得…”八重的语气,是未曾有过的慎重,“幺幺,你可知以他如今的状况,我若替他医治,那便不是医病,是续命…是逆天改命,予他长生……你当真希望如此?”
她自然不敢让八重轻易落这因果,却也并不甘心。她来时便晓得,寅初此生,当是安然顺遂的,是能寿终正寝的,又为何会出现这些异变?
为着这点困
惑,她去寻了白不解,非要讨个说法不可,却得了个令她更为心塞的回应。
“额…这个嘛,也确是尽了天命,寿终正寝的……”
“你口中的寿终就指这短短几载?”
“刘寅初的阳寿,怎么说呢,最长不过是知天命,也极有可能止步于不惑,”白不解解释得磕磕绊绊,竟没由来地多了些心虚,“我觉得,此事你需得另做思辨,他这一世,虽说命犯孤寡,但总的来说,已属顺遂平安,自在无忧了。”
“顺遂?”十三狐眸一瞪,“无忧?”两侧的虎牙若隐若现,森然锐利,“爹不疼娘不爱,兄弟战死,小妹远嫁,唯一能仰仗的师父也不要他了,不是伤寒便是中毒,如今连房门都出不得,你管这叫顺遂?”
白不解多少有些无奈,却还是直言道:“幺幺,在这凡间,世人皆如此,十有八九都不顺,有幸得那一二眷顾便可含笑而终了,若求真无事,唯有成神仙。刘寅初生在这乱世,填得饱肚子,有衣蔽体,有师长为其开道,护其自在,还有你在这替他扫清障碍,唯一的那点变数都未能引出什么大不幸,这难道还不算是顺遂无忧?”
十三心底一沉,哑口无言。
她难以反驳,也不得不承认贪念的存在——想他活着,想他长生。
可凡人生死,自有定数,何况他本就带着某些因果而来,她不该妄图干涉他的命轨,更不能强求他的生死。
她本就要见证他的轮回,才能解开彼此之间的宿缘,却常常忘记这点,也学不会淡然面对。
……
寅初却比她强许多,他从容接受了自己恐难痊愈的事实,将那不昧因果、不落因果悟了个清透明净。
当然,十三也没蠢到直白地告诉人‘你没几年活头了’。
只是,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寅初心里再清楚不过了,毕竟若无大碍,她是不会那么轻易便答应留下来的。
他的情不自禁吓到了她,她的不辞而别那般果决,除了生死,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原因能让她放下芥蒂,甘愿留在这里陪他。
……
时日久了,十三也渐渐放下纠结,不再执着寅初的生身阳寿,无论还有多久,余下的日子,她只想陪他自在地过,逍遥地过,善妖善老,善始善终。
第153章 此生足矣
悠悠冬来去,惚惚春又还,小破院的梧桐凋了又生,谢了还开,如此往复,不知不觉越过了五个年头。
寅初的日常似乎变化不大。
病了以后,他便减少了去水竹堂讲学的次数,只是同须眉的书信往来频繁了些。那精力充沛的老顽童从未停止自己的宏图伟业,这一生既然摆脱不了入世的命运,他索性撸起袖子一冲到底。
反倒是寅初的体力略显不济。
有段时间须眉遇到了一些棘手的事,需得隐而处之,寅初是他最合适的密谋人,自然而然,也成了替他操持这事的控局人。
那半年来,寅初起早贪黑,挑灯筹谋,小院里三天两头进出些‘不明人士’,每每逗留数个时辰,待离开时,寅初的一张脸煞白得堪比白不解。
十三隐在暗处,一口尖牙森森冒光,若非寅初拦着,她定要去寻那老头儿算账。
她气,是不忍寅初耗费心神,摧折他本就所剩不多的元气,但她亦晓得,寅初想做些什么,想在他有限的生命里尽己所能地做些有意义的事。
……
天气好时,当然,是指温暖宜人的好,他也会去湖边钓鱼。
虽说余氏依旧不待见他,可每每有了收获,他还是会送去刘家,聊表孝心。
刘父的面肆,今时不同往日,生意兴隆得已将分店开出了愼县。老宅新翻,彻底成了一方富户,很难说这里头没有寅初和如意的功劳。
毕竟一个是苏公的谋士,一个是他看重的义女。
如意嫁得不错,夫君宠溺,公婆慈爱。不过十三却认为那是因着如意本就是个招人喜欢的性子,温婉聪慧,识大体明是非,又有一手备受皇室贵族青睐的绣技,她便是闭着眼寻夫家,也能凭借那番蕙心兰质挣得好日子。她成婚后第二年,便诞下一对龙凤胎,十三与她送了些仙草灵药,还带了对寅初亲手雕磨的羊脂白玉环,送予娃娃们。
寅初患病后,不喜如意前来探望,怕过了病气伤了年幼的外甥外女,如意争辩了许久,愣是过了足足一年,才与兄长见上面。好在知道十三一直陪在他身边,否则她势要将人接去都城照料才安心。只不过出于某些顾虑,她为寅初请了位厨娘,无需住家照料,只备三餐羹食,烹煮药膳,每日再定时送来即可。
其实十三对料理还是有些兴致的,但显然她的兴致并未得到信任……
刘父偶尔会来探望,三言两语过后,便是一如既往的沉默,有时只是放下一盅补汤便离开。
寅初一勺勺饮下羹汤,墨瞳明亮异常,似浸了露水的润玉,他说,那是母亲的味道……
……
寅初没再去真隐山了。
崎岖的山路和山中湿冷的雾气实在是对如今的他不那么友善。
但红红会时常来看他,依旧用桕树叶装来它精挑细选的榛果,要与他补身子。
红红如今,言语吐字流畅许多,没落了它那‘飞鼠’的绰号,小嘴儿叽叽喳喳很是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