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重有些感叹,心想不愧是小圣子的转世,招人喜欢的本质到哪都没变。
虽不知前因,但他还是察觉出这两个之间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体贴地没有多言,待十三喂完药,便接过空碗默默退出了房间,将这一室静谧还给二者。
……
说静谧,当真静谧。
十三和寅初相对而坐,一个用指甲扣着锦被上的丝线,一个几经张口却又罢休。
一阵寒风携着冷雾适时地拍开了那扇春夏时节用来通风的小窗,激得寅初咳了起来。
“咳咳咳——”
十三捻指甩出两道灵力,将可怜的通风窗封了个严实,随即往寅初嘴里塞了块枇杷蜜糖,轻轻抚拍着他的脊背,替他顺气。
寅初咳得气血上涌,双颊晕红一片,额头和鼻尖也渗出些许潮意,嘴里的蜜糖似乎浸透了心口,甜得他忍不住翘起嘴角。
“笑?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还笑得出来?”十三瞪着金瞳。
若非隔着衣衫都能感受到他硌手的骨头架子,她真想给他一巴掌。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寅初微微有些气喘,而笑意仍挂在脸上。
他抬起眼,墨瞳停驻在十三凑近的容颜,竟有些怅然。多年过去,她恍如初见那般,样貌如故,而自己,早已过了而立,将要跨入不惑之年,耳鬓间时不时会露出几缕银雪,他忽然又有些庆幸,有生之年,还能与她这般相见。
也不知怎的,他思绪一乱,昏话便脱口而出,“如此也好……病着,你便会回来,至少我还能再见你一面……”
十三一滞,看向他的目光既惊又怒,还有一闪而过的无措。她明知他所言之意,却还是忍不住生气。
半晌,她憋出句狠话:“你若再敢说这混账话,我便戳瞎你,让你连根毛都瞧不见!”
寅初弯了眉眼。
十三不明白,挨了骂他怎么笑得更开心了。
却听他缓缓道:“睡着时,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闻言,她手里盛药的羹匙一顿,不由想起他识海内的汪洋孤舟,她垂着长睫,装作云淡风轻,道:“嗯,你睡了几日,有梦也是寻常……梦而已,莫要放在心上。”
“几日…”寅初眉尾微翘,几分玩味,“我还未说是什么梦,你这般讲,倒像是早知它不是好梦。”
十三:……
她该晓得自己没什么扯谎的天赋,果然当只哑狐才是王道。
寅初似乎没有要探究的意思,而是继续讲述他的梦境。
“那的确算不得好梦,但…否极泰来……”他回忆着,“起初我乘着孤舟飘荡在无边无际的湖海之上,四周被浓雾笼罩,望不见彼岸,也望不见山麓,我甚至不晓得浓雾后面究竟还有没有群山万岭……后来,我面前突然出现一抹光亮,似是包裹着月华的焰火,它忽远忽近地飘曳着,好像与我引路一般,牵着孤舟前行……如烟的浓雾渐渐散开,不知何时破出一道航路,连远处的层叠也隐约袒露而出。此时那抹焰火猝然绽放,我被那瞬间的极光刺痛了眼,不得不遮目避视……待我再睁开时,已身处陌生的山峦之巅,”他顿了顿,将视线投在十三的脸上,露出脉脉柔情,“几步之外,你朝我招手,让我快些坐下……你说,破晓初朝即至,我们没有错过好时辰……那是有生以来,我见过的最美盛景,云霞日曜,蟾光辰海,仓颉再世亦难书尽其色……我想,那或是你口中的俊疾山吧……”
十三听他娓娓道述,竟不知他醒来前,是这般梦魇……
用幻象破除幻象,以梦魇化解梦魇,这是八重为其清毒后所用的唤醒法子。
既是了无生趣,那便只有唤起他心中执念,再造向生之意。
而他最期盼的,竟是她与他说过的,要一同去俊疾山看日落云海。
十三觉得喉咙似堵了什么异物,涌出一股酸涩。
“待你病好了,我们便去。”
“好……”寅初的声音又轻又浅,极力抑制着放纵的欣喜,“所以…你不会再走了,是吗?”
他犹豫着伸出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
十三微微一颤,有些僵硬,可见他并无其他动作,才稍稍安下心来,“唔…这个嘛,看情况咯。”
“我…”寅初垂着眼帘,喉咙缓缓滑动,“之前的事,是我不对,往后不会了……”
所以……
歉意之后,是未能说出口的挽留。
十三似乎听懂了,然心底的烦躁丝毫未减,含糊不明。
“知道了,你先好好休息,少去费心这些有的没的。”
寅初:……
……
夜已深,十三揣起那份不甚了了,哄劝着寅初睡下,方才转身去寻了被她冲动误伤的那个。
第152章 抱歉
直至日落入夜,洛情也没挪动离开。
十三返回时,他兀自倚着古松凸起的虬枝巨根,那身影黯然寂寥,像极了负伤的孤雁,抵达不了梦中的南国。
“你…伤得可重?寅初说,你曾提醒过他恶草之事,还教他辨识……抱歉,先前是狐误会你了。”
心怀愧疚是真的,只是这道歉听上去,尴尬有余而诚意不足。
老实说,十三不知该拿洛情怎么办,他的出现是始料未及的。她识海中的碎片不足以让她对这位从天而降的师弟心无芥蒂地亲近。只是同他相处时,她能觉察得出那份
曾经存在过的熟悉感。
再者说,且不提他这副具有欺骗性的艳绝皮囊,单就一双盛着月辉的眼眸每每看向她时,洋溢着宛如赤子般热忱,那神情,她只从幼崽的脸上见到过……幼崽们在憧憬着某物时,便是这般,任谁都难以拒绝。
所以,若非是寅初出事,叫她误会了洛情,她本可以最大限度地纵着他。
她先前也的确如此,一些无伤大雅之事,她从不会同他计较,可若是涉及寅初,她便没什么大局观了,也不会去想平等爱众生那套禅语,而是半毫不遮掩她的偏心肠,无条件护犊子。
这也是她今日才明白的心境。
但,该道的歉也不可缺。
十三见洛情没理她,晓得是被伤狠了,不由心虚地轻咳,将语气缓了再缓。
“狐不晓得真隐山也会长出恶草,诚然,是狐见识短浅,只晓得那草多出自仙魔两域,未知人界也有着此等异端……狐已确认过,此地的云苓与恶草混生,确是难以分辨,说到底,此事是狐的疏忽……一时冲动,未能思虑周详,伤了你,实在惭愧……”
洛情仍然未作回应,他垂着头,将蜷缩的身子隐在月光洒落而成的阴影中,叫十三看不清他的神色。
她等得有些难安,索性踱上几步,来到他面前,放出‘豪言壮语’:“终归是狐对不住你,要么,狐让你打回来,随便你打到解气,绝不还手,可行?”
这话听着傻气,倒也有些用处,至少对方终于开口了。
“师姐……”一声轻唤,三分软糯,四分委屈,还剩几分并着哽咽吞了回去。
洛情终于抬起头来,出乎意料地,脸上的神情不是愤恨、怨怼,也不是泫然欲泣,而是漾着嫣然浅笑,只见他缓缓伸出手臂,那欲拒还迎的姿态,既像是在同她讨一份安抚,又像是期待她能接受他的相拥。
几缕萤火游弋,倒映在洛情澄澈的眼眸中,恍若银河倾泻,碎乱星子洒入波光粼粼的川海,说不出的神秘魅惑。
十三一整个狐毛立正,尚未露出的尾巴僵直得像根雀翎掸子,她下意识将手臂横在身前,竖起防备,“做什么?”
洛情却转而抚向心口,两瓣唇稍稍一碰,抿起个我见犹怜的弧度,“好疼啊,疼得起不了身,师姐不替阿情瞧瞧吗?”
说不上是轻佻还是矫作,十三忍不住额角冒青筋。
十三:“……”不如打死他算了。
心里虽这般想,到底还是走上前,替他查探伤势。
洛情更像是有恃无恐,任凭前襟被扯开,露出如玉的胸膛,和骇人的瘀痕。
这么脆的?
十三眉头一皱,似乎有些诧异,她没想到自己将他伤得这般重,瘀伤处显然已经青紫发黑,她明明只是……约莫是气昏了头,失了分寸。
先前还冷邦邦的杂毛狐狸,此时脸上不免浮起一抹愧色,心底的歉意也重重添了几笔。她从须弥锦囊里掏出上好的伤药,俯下身来,替这瓷娃儿仔细敷上,却不免心中打鼓,不晓得自己这灵界的仙丹妙药用在魔族身上管不管用。
处理好胸前的伤,一抬眼瞥见修长的脖颈,飘忽的眼神暴露了她的心虚。
她下意识舔了舔唇,装出一副淡然冷静,单手捏着那尖圆饱满的下颌,将洛情的头转向一侧,露出颈上那几处血淋淋的伤痕。
沾着药膏的指尖还未及触碰到伤口,便听洛情唇间泄出一阵似真似假的呼痛。
“嘶!疼……”
十三眉头一蹙,直怼道:“方才也没见你叫唤,这还没沾上药呢,哪来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