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重山微微颔首,浓眉舒展,神色不见波澜:“殿下过誉了。戍边守城,乃臣之天职,以民为本,军民一心,亦是臣之本分。”
“欸,将军不必谦虚。瞧这雁云城,城墙高筑譬如铜铁,重山军坚不可摧,西凉等族虽有侵扰却难以突破。本王这一路行来,所闻所见,可知边疆百姓无不感恩将军,皆视将军为大凉英雄,再世战神。”三皇子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
此言一出,不止萧云州心底一紧,门外的两个少年,亦不由锁眉相视。
说不出所以然,萧子舒一直不大喜欢他这表里不一的舅舅,但实际上三皇子对这亲外甥着实不薄,每逢年节生辰,礼物是流水一般送到他手上,眼下他用的那杆削铁如泥的长枪便是三皇子特让太常寻来的,传闻那是蜀国名将之宝器,名为绿沉。
是真是假不好说,毕竟以太常的本事,随便从某处兵器库里盗来一两杆刀枪也就是捻个诀的功夫……
萧子舒自小跟在父亲身边,偶尔回姑臧探望母亲湘玉时,十有八九三皇子都会寻来,而只要他在,他父亲定会心情不佳,眼底的不虞藏都藏不住,冷着脸,哪还有什么八面玲珑能言善辩了。虽不晓因由,但他察觉得出父亲不喜欢舅舅,孩子心性使然,便也跟着不喜。
定孤尘不像竹马那般心思简单,整日傻乐。他遇事总会多想一层,就比如眼下,他听得出三皇子此次是来者不善,别有用意,而他皱眉是为着堂内的顿挫机锋,而非是出于对此人的不喜。
思虑间,堂室内传来定重山浑厚低沉的声音。
“殿下谬赞,末将只是尽忠职守,为陛下、为大凉尽一份绵薄之力。边疆百姓的安宁,乃是陛下圣德所致,重山不敢居功。”他回应得从容,谦逊和表忠心一处也未落下,“末将与众将士,不过是执行陛下的命令,共同肩负起戍边守土的重任。”
三皇子身子挺得笔直,他习惯性地抬起手,轻抚着右拇指上的红玉扳指,长目半掩微垂,面上始终一派和善含笑。只是温煦的目光深处,藏着若隐若现的幽暗,让人捉摸不透那内里究竟打得什么诡道迷阵。
见定重山气定神闲,他便也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吹散热气,浅啜一口,转而道:“此次前来,本王虽担监军之名,实则是代父皇探望诸位戍边功臣。自古明君亲征,以鼓舞士气,稳定军心。如今父皇年事已高,便由本王代为践行……不过,也请将军放心,本王经验浅薄,不敢妄自尊大,此次抵御西凉大军,本王所率的十万精兵,悉听将军调遣。”
言至此,定重山缓缓起身,朝三皇子郑重一礼,语气恭敬:“殿下亲临前线,实乃三军之幸。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殿下与陛下所托。”
行动间,甲胄发出清脆的铿锵声,一如他的威严坦荡。
三皇子笑眼微挑,如他往日礼贤下士的人设,又怎会失礼,自是谦和回应,衣领袖口处的暗金莲花纹,迎着光线时隐时现,一如他眸底的暗尘。
他扫了眼一旁的常公,接着道:“既如此,今日不妨请将军与我等细述一番对抗西凉大军的战略谋划,也好叫本王有个预先准备,届时才不会误事耽搁。”
常公接到暗示,鼠目半眯,颔首略表恭敬,“老夫不才,愿替殿下和将军分忧。”
定重山并不意外,他侧目瞥了眼右手边始终沉默的萧云州,果见这人脸色阴沉,甚是不痛快。
不痛快又如何,既为臣子,于君王面前,从来顺比逆强,就算是想逆,那也得暗度陈仓。
眼前的三皇子一直妄图夺取东宫储位,从他能得到凉帝的监军委任来看,的确算得上是深得君心。
当今太子,乃皇后所出的大皇子,若论才能,的确是不比三皇子亮眼,但占着嫡出长子的名位,也
未出过什么大差错,继任大统实属合情合理。
只是这事儿,三皇子肯定是不甘心的。
近些年,凉帝身子大不如前,这兄弟俩夺嫡之争也渐渐显露在台面上,除了内阁,瞄上军权已是必然。
定重山是从不参与党政之事的。他出身寒门,初为边镇小将,后因才能卓越被荐拔,一身军功皆是浴血奋战搏出来的。当然,也正因他无所依仗才能得凉帝信任,将他派来北疆驻守。即便与他牵了姻缘,须知那沈尚书可最是谨小慎微,守着兵部,却端着克己复礼,从来明哲保身,不与谁结党营私。而定重山更绝,自打娶了沈大小姐,带夫人一溜烟跑来了雁云城,连岳家都不怎么联系。沈芊雪病逝后,他更觉有愧,除了让孤尘逢年过节去封家书,自己则是一语不敢多言。
以往三皇子和太子明里暗里没少拉拢,定重山就像沤了铜水的钢筋一般,从不接应。
眼下看来,三皇子倒是先行一步,莫不是比太子多了一分帝心?
定重山不打算理会这些,他自认问心无愧,也不怕什么空降的监军,领兵退敌他自有章法,亦有天底下最默契的军师和训练有素经验丰富的重山军,三皇子既想参与排兵布阵,那他便告诉他方略,只要不是来捣乱的,多些兵力支援也没什么不好。
彼时,他心中所想即是如此,却忽略了萧云州眼底的云雾暗涌。
……
……
即使刚入北地,但到底是拥有十万精兵的身家,所以三皇子这座足以媲美小型宫阁的营帐搭建,也不过耗时半日便落成了。
金绸蓝幔,是大凉皇族御用之色,鹰徽黄旌,是大凉的象征,而内里的精装奢饰则全然是三皇子的个人癖好了。
如此宽敞的营帐,在尘沙骤起的暗夜里,竟只点了那么三两烛灯。帐外营火通明,帐内昏黄暗昧,远远望去,倒显出几分诡诞。
三皇子端坐在一张黄檀雕花长案之后,长案上的灯火摇曳,他的身影一半映照在朦胧之中,一半隐匿在周遭的暗影里。明暗交错时,面容模糊不清,唯有一抹轮廓侧影被投射在一旁的屏风上,随着灯火的跳动而惚恍不定,让人难以捉摸那瞬息间的神色变换。
然而萧云州不必琢磨也很清楚那张镶了假面的脸上此刻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且他更清楚,那假面之下、肺腑之中藏的是个什么路数。
三皇子借着幽暗影绰谛视着那风流玉面上的决然之色,半晌后,微垂的长目渐渐弯曲,忽而笑了,“云州心意已决?”
声似深潭静水,幽冷神秘,语气却依然温和,二者混在一起,说不上来的古怪。
萧云州端坐着,脊背僵直不屈。
“殿下安排臣来辅佐定重山并借机拉拢对方,臣未曾推拒;殿下命臣将雁云城大小事宜尽数汇报,臣亦知无不言……因为臣知晓,殿下之才能,万胜于太子,若继承大统,想必于大凉而言是幸事,臣愿为明君筹谋,替仁主分忧,所以殿下想借重山军之势本无可厚非……臣曾同殿下说过,定重山为人,刚正不阿,结党投诚之事他决计不会做,然只要是于民有益,他并不是愚忠嫡庶长幼之人……”坚挺的下颌在臼齿的咬合下绷紧,本就优异的轮廓愈发清晰,而那对凤眸棕瞳在这方晦暝中显得异常明亮,“君明则臣直,所以殿下本不必忌惮他,更无需…”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半分,似乎并非怕隔墙有耳,而是在隐忍着怒意暗火,“还请殿下三思。”
他竟然……想出那般丧心病狂的主意,即便是最初的自己也断然不会应下,更何况是今时今日?
事实上,萧云州来边疆赴任原就是三皇子的暗箱操作。
之前便有提及,三皇子一直与太子争储,虽拥趸众多,兼具才能,却依旧改不了非嫡非长的事实。因而他一直想拉拢拥有军权的定重山,无奈定大将军性子十分耿介,从不拉帮结派,也丝毫不关心夺嫡之争,于是三皇子便让萧云州主动去与定重山交好,想办法拉拢定重山。
萧云州是独子,也将是萧氏唯一的家主,他知道父亲萧丞相已经选择投靠三皇子,其实从他妥协迎娶湘玉公主的那天,他就知道,萧氏已经选择了三皇子这一派。
他与定重山一见如故,性情相投。虽说他是带着目的与其结交,然久而久之,他早已将定重山视为嫡亲兄长,真情义毫不掺假,只是碍于三皇子的命令,他每每行事,都似千钧负重,不得解脱。
……
萧云州还在思索如何让对方打消念头,却听长案后传来漫不经心地叹息。
“本王也只是随口说笑罢了,云州既如此笃信定将军,那本王必是要向着自家妹婿的,”唇齿间吐露的亲善和睦,但不知藏了何种深意,阴柔中透着股子锐意威压,“况且,本王如今可担着监军名号,倘若出了差池,亦难逃干系,云州可也是这般想的?呵呵——”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云州相信殿下定会思虑周全……”
真真假假,一番遮掩糊弄。
萧云州自然不信,他垂下眼帘,将内里的犹疑藏起来,依着三皇子的意思,只当是浑话漫谈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