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她现下是个「人」,不吃不喝怎能蒙混过关?
再者,她这具帝灵芝肉身也需要汲取能量,以维持……新鲜程度。
十三一直希望这具肉身能再长高些,或是丰满些,如今的身量,着实有损她玄狐威严。
但也不是一点优处也无,比方说,她能同小将军偎在一起,同坐轮椅,而不会太过拥挤。
沈阔话虽不多,心思却细,似乎怕她压着自家少爷,亲见一次这般场面后,愣是连夜赶制了一架更宽敞的新座驾。
(十三:……他从前真是楚豫?)
座椅是舒坦了,难免移动笨重些。
此时的聚珍阁前,店肆伙计为了这桌贵客,特将门前的路障清了一遍,沈阔才得以将马车停靠稳妥,推出轮椅安置好,而后才将定小将军扶下车,十三则耐着性子等在车里。
晌午时分,正遇酒肆客流的高峰,甘脆肥醲的香气从四敞的扉牖散溢而出,惹得堂外等位的食客染指垂涎,饥火烧肠。
定孤尘自行驱着轮椅在堂门一侧等候沈阔和十三。
堂内,一行游商打扮的外族用好了餐食将欲离开。
相较于当地人,草原民族多是身材魁梧之辈,许是吃了些酒,一个个面色油亮透红,行止上也多了几分豪迈,餍足地拍拍肚皮,口中闹嚷嚷地说着什么,从那肢体表情来看,多半是在争执菜色可口与否。
定孤尘稍一偏头,远远入耳即晓得是北燕来客。一年一度的互市期到了,近两个月,雁云边境时常会有外商活动,只不过他们能出行的范围,也极为有限,能交易的物品,无非皮货香料这些日用而已。
却说跑堂的伙计早已在门外堆好了笑脸,与这群出手阔绰的吃主儿殷勤相送。
壮汉们摇晃着身子,一走一过,行经定孤尘时,不知是谁,动作幅度大了些,一不留神便撞向了宽驾轮椅。力度实则不算大,奈何这新椅太过灵敏,又尚未来得及拉闸,轱辘一歪,滑下半截石阶去。
身侧无借力,定孤尘下意识地护住头,做好了摔倒的准备。
修长的手臂忽然从身侧探出,一把抓住轮椅的扶手,将他捞了回来,止住落势。
小将军松了口气,正身揖礼,“多谢兄台相助。”
抬首间,但见那人朱衣褐裘,头戴长毛貂绒的防风帽,既挡了严寒,又遮住了大半的面容。
定孤尘不由一怔。
对方露在外面的皮肤虽有被日晒的痕迹,但依旧不掩其细腻光润;好看的菱唇晕着十足的血气,下颌折成柔和却不失俊朗的弧度,唯有那一圈胡茬儿坏了美感,即使它被精心修剪过,但出现在这半张脸上,也显得十分多余。
菱唇一抿一扬,“小兄弟,一人在外,出行可要当心。”
声音舒缓悠扬,透着一股子懒散随性,却叫定孤尘呼吸一滞,耳畔一阵嗡鸣,好端端的玉面霎时褪去了血色,墨瞳睁得老大,眸子颤了又颤,想说什么,但喉咙竟像堵住了般,半个字也没挤出来。
正待此时,朱衣男子的同伴在不远处扬声召唤,“喂,乌拉!”
“噢。”男子随意应了声,而后朝定孤尘点头示意,抬脚便走。
“等等!”定孤尘慌了神,急忙叫住对方,却不知该如何问询,“你……”
朱衣一顿,侧身回首,唇瓣若有似无地动了动。
定孤尘的半身蓦然绷紧,扣在扶手上的十指用力得发白,片刻后,缓缓松开,眸底笼起一抹晦涩,淡淡道:“方才,多谢了。”
朱衣男子挑起嘴角,未再多言,扬了扬手,转身离去。
沈阔引十三入堂时,见小将军怔怔地盯着街角某处,目光幽深,神思恍惚。
察其有异,十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只来得及瞥见一抹朱红。
……
楼外,商旅络绎,马嘶人语;楼内,醉生梦死,相遇别离……一朝是盛宴,一朝是残局,幕落时,谁留谁去,无人知晓。
……
夜色渐浓,二更已至,镇北府的书房却依然烛火妖冶,一半婆娑,一半晦暝。
隔着黄梨长案,定孤尘凝睇着对面的朱衣轻裘,俊逸挺拔。
日间被风帽遮挡的容颜总算是见了光亮,虽说右眼处还戴着半块鹿皮绒面罩,但足以让故知辨识出容颜了。
多年未见,萧子舒这张过于艳丽的脸褪去了雌雄莫辨,轮廓平添了几分英朗,白皙的皮肤被晒成了淡淡麦色,充斥着野性之韵,眉目间也更显沉稳,唯有唇边挂着的笑意,一如从前,散漫中透着戏谑,叫人没由来的气闷。
就好比眼下,倏倏然半炷香过去了,定孤尘的玉面险些凝出碎冰碴子,可对方竟还在若无其事地打量着由富桂精心改造后的书房,看着四壁装饰,目露欣赏。
“看样子,你是打算搬回府中长住了?”
定孤尘的唇,抿了又松,神色时浓时浅,思绪深重,又颇为无奈。
他没有回答这个令他泄气的问题,漆黑的眼珠移向那块鹿皮绒,反问道:“那是怎么回事?”
萧子舒稍稍一怔,“这个?”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右眼,笑得风轻云淡,“早先不小心伤了,留下道疤,着实影响哥哥的风流倜傥,便遮上一遮。”说着,他浑不在意地扯下眼罩,丢在桌案上,以原貌示现。
定孤尘这才看见他右眼尾处攀绕着一条红色瘢痕,应该是被硬物划伤后留下的,约莫一寸半,歪歪扭扭,弯弯曲曲,像条依附的火赤链。
的确突兀,可定孤尘并不觉得那有什么难看的,它就像它的主人一样恣意,在一颦一笑下骄傲地舞动攀援。
但他晓得,一向爱俏的萧子舒想必是花了许久的功夫,才能像今日这般同它相处共存。
长睫微垂,再开口时,语气多了些复杂,“这些年,你一直在北燕?为何…不回来?”
萧子舒的口音,即便不去刻意伪装,多少也带了些北燕的调调,这大抵是久居后受到的濡染。
这些年来,定孤尘始终未放弃寻人。不止北燕,就连不大可能的西凉、柔然等部,他都派人寻了个遍,可萧子舒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杳无踪迹。眼下看来,非是寻不到,而是对方故意躲避了追寻。
萧子舒嘴角噙着自嘲,秀长俊朗的美目直直地注视着定孤尘,“回来做什么?雁云,不需要我。”
说得轻描淡写,刀得血肉淋漓。
定孤尘呼吸猝然一滞,玉容凝如白璧。
这话,是他从前一字一句地刺向他的,而今换成冷刀子,再由他原原本本地还回来,捅得他心冷血凝,毫无还手之力。
也是活该了。
定孤尘没有逃避,连视线都不见闪躲,双眸晃动着莫可名状的复杂,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却又无法言明。
“那时…对不住……”
那时如何?对不住什么?挣扎许久,也只是吐出这句不成形的话。
但似乎,萧子舒等的也仅仅是这句含混不清。
“我知道,”他半垂眼帘,掩住眸底的晦暗,“情况所迫,你那时……也只不过是选择独自扛下一切,想让我全身而退。”
定孤尘微怔,心底的疑虑不减反增,“你…都知晓了?”
“嗯,”萧子舒倚着长案,语气平静轻淡,仿佛在议论今夜的月色,“该知晓的,不该知晓的,大都知晓了…”
可究竟知晓了什么,又是如何知晓的,他没有明言,任由疑问吞噬着对方,多少带了点儿报复意思。
他静静注视着他,“换作是我,大概也会同你一样的选择……”所以…你本不必自责…
定孤尘依旧怔忡。
小将军自打与兄弟重逢后,灵台便不怎么清明,半喜半忧,忽悲忽辛,说时阴惨,去时阳舒。反观萧子舒却比他从容得多,似乎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这大概就是风水轮流转,欠下的早晚得还。
“但相比之下,我大概会更信任你吧。”萧子舒要命似的补了一句,虽是揶揄,可眼底却无笑意,平静得发沉。
定孤尘心又堵了半截,喉中又涩又苦,“不是不信你,而是没那么相信我自己……”
他那时少年心性,并不能全然冷静地看待周遭的变故,他很怕自己会因为三皇子的缘故而迁怒于萧子舒,也怕被三皇子利用他们之间的关系,时间久了,信任难免会变质,谁又能保证不生一丝疑心?
墨瞳卷着幽暗,缓缓移向一旁的烛光壁影,书房里陷入一阵沉默,空气都开始凝了夜露的湿黏。
萧子舒就这么放任目光停驻在对面,心里说不出的失落、复杂。他是怨的,但时至今日,自责与亏欠不知为何会燃起苗头,甚至妄图占据上风,两边的挣扎让他
不由窝火。
他同他一起长大,从泥巴玩到刀枪剑棍,他曾以为自己是最了解他的人,可事实却是他从没能在第一时间参透过对方内心真正的想法。
他不如他沉稳内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