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他始终在试图朝定孤尘靠拢,模仿、练习,遇到所有事,他都会预先想象,若是孤尘会怎么做、该如何选择……以为只要与他足够相似,就能理解他当年做那番抉择时的心境。
他的确理解了,但那份共感却让他不得安生。
那簇火苗起起落落,曳动不已,而后化作空虚的烟尘。
第181章 故知(下)
“不过,还是要跟你道谢的。”
没头没脑的一句,让沉寂的定孤尘微微晃神。
萧子舒的视线似有若无地扫向屏风上的侧影,挺拔玉立的身姿化作一小团瘦削的斑驳,被禁锢在方寸之间,忍受着有限的自由。可自始至终,他都没正视过那人深埋毛毯下的腿,似乎在刻意回避,漂亮的目珠宁愿与墨瞳撞个正着,也不愿滑落。
“这些年…多谢你派人暗中照拂我母亲。”
原来是此谢。
定孤尘有些诧异,萧子舒会这样说,想必是回过姑臧,或许还同湘玉公主见过面,然而自己的人竟未发现任何端倪,说明其行动极其谨慎……难不成挖了暗道?
七年前,事发后,失去独子的萧丞相急火攻心,病如山倒,没几日便归西了。萧氏一族皆被除籍去姓,贬为农奴,后世子弟不得入朝为官。而湘玉公主在一道圣旨下被动和离,与萧氏切断了干系,但被禁足在公主府,终生不得外出。先是失去了丈夫,随后又丢了儿子,和离、禁足、流言蜚语中找不出一丝真相,自来骄傲的女人经不住打击,竟得了失心疯。
要说三皇子的确是个狠角儿,对妹妹的真切宠爱也丝毫不影响对她的利用彻底。
想当年,为了拉拢萧氏一族,他很早便有意无意地在湘玉公主面前营造萧云州的才貌之绝,所以湘玉的一见倾心里头,有一半是先入为主的期待。这之后,为了拉拢定重山,三皇子又不惜拆散年轻夫妻,迫使妹婿远赴边疆。再后来,就是为达目的,陷害萧云州,也逼疯了妹妹。
疯病的湘玉被禁足府中,三皇子似乎又生出些虚伪的怜爱,穷奢极欲地宠着纵着,甚至由她残虐伤人。
当兄长的不说规劝,反而为其寻来五石散,用以麻痹她心中的痛苦。
本就不正常的湘玉,在服食了大量的五石散后,神志浑噩,耳目皆障,一条腿已迈入了鬼门关。
定孤尘在得知后,便托洛情去了一趟,不晓得用了什么法子,大抵算是治好了她的癔症,也助她断掉了对五石散的依赖。
湘玉依然是喜怒无常,讲不好何时想起了何事便会突然间歇斯底里。不过她并非愚蠢痴傻,也晓得在外人面前有所保留。
近两年,听闻她的情绪稳定许多,三皇子只道是时日久了,再痛苦的事也麻木了,定孤尘却怀疑,也许是因她与萧子舒早已暗中见过面。
“不必言谢,我能做的也仅此而已。”定孤尘淡淡道,墨瞳在摇曳的烛火下闪动着杳然幽寂。
萧子舒却云淡风轻地抬了抬嘴角。
半晌后,定孤尘再次开口。
“你准备一直留在北燕?以游商的身份。”
他只是心境混乱,并非失了智,自然意识得到萧子舒的行事古怪。
比如,若他是真正的游商,白日里为何不敢同他相认?再比如,他既然选择躲避,又为何突然回来?回来的目的是什么?当年的一切,究竟是谁告诉他的?他到底…在计划着什么?
听懂了那话中的质疑,萧子舒即晓得对方要开始盘问了,当然,如今的他,可不是任其牵着鼻子走的那个毛头傻小子了。
“你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答案?”却见他眉眼一弯,笑得混不吝,语调也透着痞气,“哥哥自然是有特别的计划,但眼下不准备告诉你…哼哼,如今你我对调,怎么着也该轮到你受一受了。”
这般理直气壮地拒绝,甚至连编个理由搪塞都嫌麻烦,定孤尘眉头一皱,不由联想到某个看似无关却又出乎意料的可能……
前不久,京中送来谕旨,并着北燕的文书信符,言及北燕使团将于来年元月来访,届时会由雁云城入关,帝命镇北将军依礼接待,并安排重山军护送使团行至京都。
这是北燕首次出使大凉,表面是为扩大互市交易,但究其背后动机,定孤尘却认为逃不出‘窥探’二字。
凉帝龙体欠安,日渐昏聩,太子虽立多年,但始终不得圣心,反而是心思敏捷多智的三皇子总能讨得青睐,所以继任大统的人选,不到最后一刻,都难尘埃落定。
内政牵动外交,尤其这两位皇子,一位主战,一位主和。
北燕与西凉的关系,远不如与大凉来得和缓。
时有龃龉,两个月前,那好事的莫多齐还去北燕的边境挑衅了一番。北燕虽出兵迎战,却并未追击讨伐。
然而前阵子,定孤尘接到探子回报,西凉曾与北燕暗中接触,有意结盟,互通有无,却被北燕回绝了,也正是在那之后,北燕送来了出使国书。
这样一想,北燕这次出使,大抵也有刺探大凉左右矛向的意思。
墨瞳曳动,潜光浮盈。
听闻这次使团的首领正使,是万俟家新晋的驸马。
白净的指骨在黄梨木上轻轻点叩着,视线似有意若无意地落在萧子舒腰带上镶嵌的白虎兽纹玉珏,正与他窄袖护腕上金丝银线勾勒的暗纹轮廓相得益彰。
定孤尘唇角略微一抿,缓声开口:“既如此,那便随你心意,想来…你我很快便会再相见。”
萧子舒敛了嬉笑,俊眸半眯,掠过一丝泄气。
他就晓得,定孤尘约莫是猜到了什么,而他恼的,是隔了这么些年,自己在对方面前依旧跟光着身子似的,前面那一通卖弄深沉,全成了欲盖弥彰!
定孤尘将那人一脸的懊恼看在眼里,忽然怀念起从前拌嘴争锋的日子,淤堵的心松快了几分。
也许他们都变了,但也许,什么都没变……
……
十三很喜欢镇北府的浴室,宽敞的白玉池,水雾袅袅的温泉,撒上花瓣和澡豆,不出片刻,馥郁芬芳便会弥散开来,沁人心脾,让她昏昏欲睡。
可今夜却没什么睡意,心里总惦记着小将军。
她的人崽自打午膳起便有些心绪不宁,回府后又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嘴上说着处理军务,可洛情今日没来,沈阔也闲在府中,他哪来的要紧事?
小将军什么都好,就是不愿与她分享心事,更别提军务相关了。他执着于将她圈在一个结界中,那里只允许有她和他的情意。
十三不强求。自己的性子自己清楚,有些事若是尽数知晓,便总忍不住想要干预,想替他扫除一切障碍。鉴于前两回的经验,这并非明智之举,有些
变数,要么遏制在摇篮中,要么,只能接受它的盘根错节。
池水被她搅得一波涟漪,花瓣也不得安生,心烦意乱,索性起身擦干,换上干净的衣裙,带着还未散尽的水雾,抬脚便朝书房而去。
……
门扉被推开时,十三的手指刚打着弯钩,差一点便叩在了某人的胸骨条上。
萧子舒:!?
十三:?!
四目相对的刹那,一方略感诧异,一方甚是悚然。
该如何形容狐狸此时的心情呢……
约莫是冬日晨起时不小心灌了盏隔夜凉茶,不仅没了困意,更是将肺腑中蕴养了整夜的暖意浇了个灭顶,激得尾椎骨都发麻。
不舒坦,更不高兴。
“你怎么在这?”
十三下意识发出的质问,听得屋内一前一后的两人不由怔住。
眼前即便戴着眼罩都掩不住俊美的朱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那病秧子楚玮的转世。
十三心中泛起不虞,还有些匪夷所思,哭笑不得。
怎么着?你们姓楚的是约好了来这儿吃团圆饭了?
萧子舒不由挑起半边未遮的眉梢,对方的开口问固然有些奇怪,但都不如她深夜披着一身沐浴之后的雾气出现在定孤尘的房门前令他感到诧异。
他没有忽略她那双漂亮的浅金瞳中一闪而过的冷意,但下意识将其理解为那是对陌生人的防备。
诧异过后,便带着几分探究回看身后几步之外的定孤尘,语气玩味地问道:“哟,这位姑娘是?”
定孤尘瞥了眼抱臂观望的萧子舒,那挂在唇角的饶有兴致,即知对方得不到答案是绝不会‘告辞’了。瞧着十三那一头乌发半湿地拢在身前,墨瞳不觉染上一层雾色,他不想耽误时间浪费口舌,索性直言简答。
“她姓李,名唤如是,是我未过门的夫人。”
说罢,他刚准备为十三引荐对方,却听那厮毫不避讳地含笑自荐。
“原来是弟媳啊,失礼失礼,”一张俊颜笑得刻意,美目晃着促狭,“在下是孤尘失散多年的兄长,今日方才重聚,弟媳…”又是刻意一顿,“啧,如今还未完婚,这样称呼难免有违礼制,唔…若不介意,我便唤你一声如是妹妹,你也随孤尘一般,唤我一声子舒哥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