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微笑:“苦的。”
“师父为何要喝苦酒?”未了回头看向老和尚,十分不解。
老和尚脸不红心不跳,“为了修行。”
未了:???
“修行……那徒儿也喝得吗?”
老和尚轻咳了下:“你还小,吃不得酒。”
未了歪着头,愈发困惑:“可是……师叔也不曾饮酒啊?”
“你师叔是纯属自身条件不行,”老和尚摆摆手,满嘴胡吣,“他那一身软骨头,泡了酒倒成药材了,若不慎被别个捡去,那真是绝路无回了。”
未了:……
绪智回来时,正巧将这句嘲弄收入耳中,但奈何「软骨头」,实在得罪不起榻上那尊大佛,便只得受下这谤言。
却见他叹息着挪步而进,“哎,师兄说的是,贫僧这身柴鼓棒,可是禁不住琼浆玉液的浸泡。”
被抓包的老和尚蓦地脸色一僵,尴尬地揪了揪耳垂,“咳,回来了…刚巧,未了肚子饿了,我这手艺,他且瞧不上呢。”
何止是瞧不上,绪智出门的这几日,小和尚的胃可是被折磨够呛。
未了一贯机灵,目珠儿转了两转,即刻蹬着小短腿跳下榻,噔噔扑向绪智,“师叔——”他手臂环着绪智的小腿,扬起圆滚滚的笑脸,奶呼呼地唤道。
绪智清瘦的脸庞堆起慈笑,心底登时软了一片,“几日不见,让师叔瞧瞧,咱小了儿长高了没。”他俯身抱起小师侄,用手臂掂了掂,“啧啧,怎么还瘦了?”这话就多少带了些故意的成分。
榻上的老和尚撇撇嘴,心里头明镜似的。
呿!瘦什么瘦,他就算手艺再差,还能饿着小崽子不成?!
被托举腾空的未了咯咯笑着:“师叔怎么回得这样晚,不是说好了要带我下山玩的吗?”
“下山且不急,明日去也是成的,”绪智将师侄放下,随即从怀里掏出一本装订精巧的书册,“喏,瞧瞧这个。”
小和尚接过书册,定睛一瞧,难掩欣喜:“哇——是「观音偈论」!”双目莹莹透亮,迫不及待地翻开,但见书牌处镌着的名讳,不由露出些许疑惑,“咦?法师悟净……”
“可是觉得此名眼熟?”绪智笑了笑,“先前与你的那本「修空论」即是他师弟悟凡所著。”
小未了恍然,“啊,这两位贤师原是同门?难怪悟凡禅师在「修空论」中多次引注「观音
偈论」……”
榻上的老和尚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未置一词。他的视线在徒儿身上流连着,思绪却不知飘去了何处,眸底的光亮忽明忽暗,那表情,惆怅莫名。
悟净、悟凡……清虚、清竹……
有多久没听过这些人的名字了。
时过境迁,而今,也不知他们可有轮回……还有那神秘兮兮的悟明,保不齐已升入梵境了。
绪智扫了眼陷入回忆的「师兄」,低头按住快要废寝忘食的小师侄,“好了了儿,书又不会长腿跑了……走,师叔先带你去填饱肚子。”说罢,朝老和尚递了个眼神,牵起未了便往外走。
未了迈着小短腿,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只见夕照顺着竹窗洒入室内,一袭薄晖下,师父的身形忽而分裂出一抹叠影——乌鬓长裙,清颜素手……
可一晃而过,却又现白眉老僧。
未了眨眨眼,伸手挠了挠头,脚下却没停,由着自己被牵出门。
……
眼前这须发皆白、满脸褶皱的老和尚便是借着「元慧」的皮囊收徒建庙的玄狐十三。
却说她跑到冥司在酆都大帝面前闹那一出,便是为着今日这般。
这一回,她没再迟到,而是早早守在人界,将刚出生的人崽掠了来,带到太初山隐世修行(抚养)。
实则也不算掠。
未了这一世出生在山野贫户,她顶着「元慧」的面孔,扮作隐世高僧,那对饥寒交迫的小夫妻自是愿意将娃娃「送」给她做入室弟子,况且她出手阔绰,足足与他们留了两包金豆子。
至于为何选在太初山,又为何给他取名未了……
约莫是想为最后的相遇画上些圆满。
以她当下的修为,占山为王不要太容易。
更何况做了城隍的红娇夫妇同她是旧相识,得知她要做什么,几乎是连夜将庙子搬去了山腰,给她腾出地方。
与绪智的相遇算是意料之外,但对方的经历与遭遇,不得不说,十分令她同情……
十三在太初山周围大张旗鼓地设下结界,又托红娇夫妇借用职权便利,以城隍庙为阵眼,铺设路障迷阵,使得山顶禅林一直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
不止如此,她还在邺城——从前的建业——四周落了几处封印,至少可保其百年间太平安逸。
狐狸这么做可并非出于什么心慈仁善之念,完全是因着邺城风水连着太初山,她不想有任何微小的意外引发未了命中那「一波才动万波随」的变数。
世间事,有风方起浪。
她从前束手束脚,既想全着心意,又不得落因果,最终是尖担担柴两头脱,那不如索性放肆些,偏将因果干涉到底。
至于那情爱之事……
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她觉得,不止她自己陷入了迷茫,他元神的那位,约莫也是满心混沌……
第211章 跑偏的运气
绪智是如何会成了被允许插足的那个?这因果摸索起来实在有些复杂,待阐明之后,又有些啼笑皆非……
却说彼时,南楚的最后一幕,绪智带着奉先寺一众僧徒躲在桃核秘境中,突然感应到他留给未了的护命符破了,即知小圣子恐已遭难。
虽然他听了悟净等人的指引,也知晓自己已经拿到了灵魄珠,且圣子是甘愿赴死,然左思右想,亦难心安。于是便将诸僧暂时留在秘境,只身返回去一探究竟。
绪智原是直奔帝姬府邸,却在途经太初山时,忽见山巅峰峦恍若陷入异界,赤月熏染了半边苍穹,恍惚间,竟察觉到一丝似曾相识的气息。
约莫是瞬息的怔愣,他便识出那是救他性命又予他机缘,且让他寻觅了千百年的恩公。
数不清的念头闪过识海,他来不及细思,朝那山巅跌跌撞撞地掠身而去。
还未等接近,即被骤然结成的刺目光罩冷不防弹开,绪智只能眼睁睁看着结界中痛苦挣扎的十三,和坠落在地的尸身……
他方知自己这许多年来对着恩公的转世净是做些见不得台面的龌龊勾当,心底呕血不止,一边暗骂自己瞎了眼,一边真的两眼一抹黑,陷入了昏迷。
待苏醒后,山顶却早已没了狐狸和圣子的踪迹,绪智的悔恨便又添了一丈深。
他不知恩公与狐狸是何缘法,但对方或许还会再入轮回转世,且那狐狸并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主,他想,若在此等上一等,没准还能再遇见。
怀着这份期盼与懊悔,竹青蛇在完成未了交代的任务时,也就更加卖力用心,甚至不惜舍去几分修为替隐世的奉先寺诸僧设下结界,而后才躲进深谷中等待自己的雷劫。
……
佛骨舍利的确是珍稀圣物,绪智的这一劫几乎没遭什么大罪便含混着过了。他立马休整动身返回太初山,与红娇夫妇打了声招呼,便打算耗在这里,一边等着恩公的转世,一边寻着那杂毛十三的踪迹。
然而造化弄人,今时的他是目标明确了,却未料往昔的他仍是个瞎货。
他的那点期盼,皆让另一方时空境域的自己给折腾没了。
要说也是怪哉,他从来运气尚佳,机缘接连不断,但每每关键时刻都点在了脚底板上,糟透了。
还记得曾经的曾经,他历经过某个分裂割据的时期,中原某朝,从北向南,由西向东,跨越了新旧两轮,一曰大周,二曰新周,而他在那里,化身为高人隐士,被世人唤作——无面道人…
没错,就是那个练功时差点走火入魔,好巧不巧被无染的第二世刘寅初救了的古怪道人。
为了报答小寅初,便将其收作入室弟子,然观其面相孤寡命中有劫,又定了三条门规戒律,并令其举着言灵咒立誓。
后来誓言破除时,他因不愿受其因果牵连,便一刀斩断了师徒缘。
但终归是师徒一场,绪智还是保留了寅初的命牌。
当命牌传来震荡时,他即知寅初终究没能躲过命中的劫煞,只是这一日来得早了些,想想竟有些惋惜。
于是他便拈出一缕元神,再次取道梦境,想同迷离之际的寅初送行。
不承想梦魇中,显现的并非寅初,竟是他寻觅了无数世间的恩公。
那气息,那身姿,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记错的。
什么绪智,什么无面道人,此情此景它只是条晕头转向但想要报恩的竹青蛇。
“恩…”
惊喜的呼唤只来得及吐出一半,但见恩公淡淡一瞥,乌蒙漆黑的眸子透着几分漠然,随即弹了弹指尖,未有半点犹豫,即将他掀出了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