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
“明白了…徒儿应该早些来请教师父的!”
看着那双眼锃亮,一脸雀跃的小和尚,十三不由心虚,随即眼皮一跳,预感不妙。
一旦被打开思绪,小和尚接下来的问题,竟个顶个让她想要仰天狐啸……
“师父啊,经言【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可即是「无为法」,怎会有差别?可是无为法入了有为相而有差吗?”
“还有啊,【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可是叫弟子不着法亦不着空?”
“师父师父,【广大第一常】该如何理解呢?徒儿觉得这正是应了灭度无边无量无数众生皆令入无余涅槃,然实无众生得灭度者……”
“……师父方才敲了一下手指,然第二下却未敲下去,可是在暗示徒儿「空有不二,无相无不相」……”
“师父……”
“……”
十三有些眼花花耳鸣鸣:……现在断绝师徒关系还来得及吗?
……
狐狸最后能逃出折磨还是多亏了红娇扭着莲步来给小和尚送城隍庙新得的瓜果点心。
于是乎,她
趁机将徒儿丢给救星,顶着一脸褶子三步两步溜之大吉,躲了清净。
红娇:……
未了:???
……
所以说,师父不是那么好当的,西天取经的路从来都是崎岖的。
好在未了自带佛心,于修习一事上,一触即通。
这样很好,比从前的小圣子轻松,不必担着佛寺的重任,亦能乐得安然。
……
不过,五子围对此却有不同看法。
“你这般,将他困在这山中兰若,与世隔绝,油皮都破不得,生生养成个瓷器偶儿,同豢只笼中雀有何不同?”
十三歪首打量着忽而登门入室的五子围,却不知她这骨头兄长又悄咪咪搞了什么名堂,竟一改往日绮襦玉带的打扮,身着素袍道履便大摇大摆地出来晃悠。
她懒懒开口,带了几分敷衍:“谈不上与世隔绝,狐偶尔还是会放他去邺城转转的。”
“……”亏她说得出口……
“你将这整个邺城都恨不能按在阵眼里头了!”五子围险些气笑,“这十几年来,邺城在外界几乎像不存在似的,就连这里的百姓也跟着要忘却外界了,甚至提不起出城的念头……”说着,他露出担忧的神色,“幺幺,你这终究是逆天改命…且不说阵法结界的灵力损耗,便是天道反噬,当要如何受得?”
十三敛了眉眼,「元慧」的那副面孔在如此气氛下,更显深沉静笃。
“几分业力反噬而已,没什么,”她说的满不在乎,“更何况,狐一没伤人性命,二没翻天覆地,不过是为了让小和尚在此安心修行,不惹外尘罢了,至于邺城的结界……”她蓦然笑了下,笑声浅淡,却难掩讽意,“狐愿意舍出修为护一城百姓安度百年,天道可有什么好计较的?不记功德就算了,还能降雷劈狐不成?那可真是昧了良心,丧了德行。”
五子围提着骨扇朝大言不惭的狐狸戳了戳,“你是真混还是装傻?你这是插手了一城百姓的因果,担的是万千缘法,究竟会有多大的业力反噬尚不好说,凭着那护佑的功德又能抵掉几分?恐怕大部分还是要落回你头上……”
十三晓得他是为着她担忧,只是她没法同他说清天道对她的那份自来存在的刻薄,便是束手束脚也得不来善处,还不如坦然放任来得痛快些。
“兄长莫扰,狐有分寸,再者说,而今就算是滚滚天雷,狐也禁得住,无妨的……”
五子围哑口叹息,若只是天雷还好说,就怕是什么玄而未知的东西……
无奈沉吟,末了,头疼地摆摆手,“也罢,你做都做了,只盼他此生安稳修行,早日重归梵境。”
“嗯……”十三垂眸,“只盼此间事了……”
“那你呢?”五子围半眯着桃目,试图透过「老和尚」的轮廓凝着那道被日头分出来的虚影,“我是说,你心里的情意,可能安放自处?”
十三怔了怔,沉默良久,回了个似是而非的答案:“现何种相,应何种缘法……如今,我是他师父,便只是他师父。”
五子围眉头紧蹙意味深长,却未再问下去。
第213章 有缘千里来相会
午后的太初山,虫鸟都犯了春困似的,间或懒洋洋地嚷几声,却半点碍不着林间的静谧。
唯有少年和尚好动些,捧着满怀果子来到淙淙的溪泉边,借着清凉的水流冲洗尘泥。
未了拨开一粒粒圆润似豆的朱果,洗得十分精细。
果粒不过小指甲盖大小,却红得异常明艳,被溪水浸过的表皮绷得紧实饱满,日头一晃,浮起半透的薄釉光泽,一簇十几粒,提在手上,形如倒悬的珊瑚坠子。
他师父就很喜欢,时常寻上几簇栽在禅室的水盂中作景。
师父还称,这朱果有一股淡淡的竹香,拿来熏染书案刚好可以中和浓烈的墨气。
这果子看上去晶莹剔透,多汁诱人,但实际上,入口苦涩辛酸,比黄连还要味重些,故而只可观赏,不好食用。
不过每每遇见,他都会替师父采上几簇,像现下这般,提到溪边洗净了再漂漂亮亮地带回去。
因着师父一贯钟意干净漂亮的东西……
好比他手边另一包酱紫发黑的野莓子,食之清甜,唇齿回甘,是他和师叔喜欢的,可始终不得师父青睐,他觉得,多半就是占了「不漂亮」的缘故。
正待这时,忽而一阵哼哧气喘夹杂着蹄踏声从右面的密林中传来。
未了略感疑惑地转头望去,但见一头体长足足有三尺半的野兽凌空腾跃,携着滚滚风尘扑向自己。
未了半张着嘴,侧目仰首,勉强辨认出是个青灰貂毛黑脸竖耳的四脚兽,心里头忽然冒起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现在喊师父可还管用?」
他没有起身闪躲。
一是来不及…二则嘛,他记得书中有言,野兽会攻击乱跑乱叫的活物…
还有一点……
虽不愿承认,但孩子的确是被吓得腿软身僵……
只不过野兽没有像预想中的那样扑咬攻击,而是一个跨跃后停在他面前,蹲坐下来。
未了这才看清对方的长相。
它的五官几乎可以用英气逼人来形容,硬朗中透着锋利;微微湿润的鼻端是墨色最浓处,而后向脸面四周晕染散开,渐渐浅淡;眼睛像是深邃的琥珀石,浑圆的瞳孔里仿佛藏着两条望不见底的秘径。
这是……狼?
小和尚心里拿不准,毕竟他只见过一些走兽图。
一兽一人几乎平视对望,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这「巨狼」的表情……些许欣喜、些许讨好,还有些许…期待?
俄尔,未了吞咽了下哽在喉中的津液,将手里刚洗净的野莓缓缓递到对方咧开的兽口下方,那微红的舌头吁吁半吐,呼出的热气有些潮湿,喷在他的手上惹出些许麻痒。
未了:“要、要吃吗?”
「巨狼」:?
……
荆棘丛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并着些许枝叶断裂的清脆和若隐若现的呼唤。
十六七岁的少年,本是一袭锦绸袴褶,桃粉葱茏,镶金缀玉,眼下却稍显狼狈,气喘如牛热汗涔涔,手脚并用地从林木间焦躁攀爬而出。
他拨了拨被刮得凌乱的碎发,只张着嘴,不住地抱怨,“蠢狗、坏狗、狗东西……”
将欲伸颈寻觅,远远便瞧见溪边蹲着一个月白僧衣的光头和尚,眼瞅着他的羌狼将军径直朝人扑了上去,少年蓦然倒抽一口冷气,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嗓子里的惊呼却堵的严严实实,他下意识紧闭双眼,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摊上人命了!
半晌,没听见什么惨叫,他屏着呼吸,心惊胆战地睁开眼,却见将军乖顺地背对着他,蹲坐在和尚跟前
,那粗壮的尾巴摆得近乎……谄媚!!!
“……”?
少年登时红了眼,一双瞳儿溢满了「劫后余生」的水汽,像极了林间迷失的鹿儿,楚楚可怜……
真是险些被吓死!
他又急又气地跑过去,双腿还带着几分慌软,“将军!你乱跑什么!”
颤音将落,已至近前,遂见和尚仰面望来,粉白毓秀的脸上挂着乌幽幽的瞳子,骨指分明的手上捧着黑黢黢的莓子,而他的傻狗正用带毛刺儿的舌头一颗颗卷着莓子往嘴里塞……
“……”
翻山越岭疯了似的跑这一路就为了一口随处可见的野莓子?!
这条蠢狗,亏得它祖宗还有一半狼血,传到它这里怎的半点狼性也无???
小爷今晚回去就炖了它!!!
四目相对的下一刻——
“你是占山头的神仙?”少年指着未了。
“它是传闻中的野兽?”未了指着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