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悠然自在的,似乎只有完成了法事的绪智,甚至讨来了酒性不烈的桃露,听着丝弦小曲儿,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着哼唱。
月似蛾眉尖尖,挂在星海中央,只那一抹,却难掩银华。
未了捏着手里又软又甜的木犀糕,不由想起独守禅林的师父。
下山不过三五日,他便有些不适应了,心中的挂念愈发深沉。
担心师父会贪醉宿在通风的连廊,也忧心师父会忘记更换大殿的香烛……
他的师父,除了白粥馒头,极少进食,却对粉糯的糕点钟意得很。
“这木犀糕,师父应当会很喜欢吧……”
这般想着,他竟再也坐不住,将面前瓷碟里的木犀糕用棉帕兜做一处揣进怀里,随即提起引路纱灯,踏着夜色朝太初山一路疾行。
……
……
大殿前,长廊下,十三提着形态奇特的白玉酒壶,连杯盏都省去了,一仰一送,对着檀口,恣意豪饮。
十碎梦酿的醴露果真是难得珍品,不过半壶下肚,她这因灵力消耗过度而淤堵酸痛的经脉便疏通得七七八八,现下只剩少许绵软,和渐渐蔓延的倦意。
抬眼望去,远处的天幕,间或升起璀璨烟火,映得星河都失了颜色。
偶有长明天灯拂过,携着或朴实、或异想天开的祈愿飞向九重,只盼能入了神佛之眼,降下洪福。
热闹,同这一院静谧相比,热闹得生机勃勃。
三月三呐……
也不知小和尚在山下同「休言」玩得可开心?
她自然希望他是开心的,即便无知无觉,前尘尽忘。
……
凉风拂过,酒意上头,眼前的朦胧晃着晃着便聚成了实相,温温润润,清清淡淡……
“唔……小和尚……”
金瞳似睁未睁,转动间,说不出的风流,掩不住的逸韵。
第216章 未了的视角
乌发随性地散落在长廊地板上,发尾的那点霜白在夜色里显得尤为扎眼,墨衫半敞,袜履未着,白玉酒壶倒在身畔,却只有壶口处堪堪滑落的几滴残露。
未了提着灯笼跑回禅院时,瞧见的即是这一幕。
脚下微顿,随即快步上前,“师父!”
然而他似乎…对眼前这位变了身形样貌的师父并不陌生。
胸口的气喘还未平息,就听到师父口中醉意熏然的召唤。
小和尚……
是在叫他吗?
未了歪了歪头,可记忆里,师父从来只唤他的全名,甚至连「徒儿」、「了儿」这些略显亲昵的称呼都不曾有过。
未了将灯笼搁置在一旁,探头瞄了眼空翻的酒壶,不由摇头叹息:“师父今日怎的吃了这许多酒?”语气里竟多了几分老成在在的无奈,“哎……还宿在这廊下,若徒儿不回来,师父可是要吹上一夜的风了……”
十三却像是陷入梦魇似的,全然听不见未了说的什么,而是自顾自耸着鼻尖轻嗅,几个来回便顺着丝丝清甜寻到了未了胸前的鼓鼓囊囊。
虽则双眼还半眯着,但并不影响她探囊取物的速度。
棉巾一散,雪白的糕点四分五落。
“慢着慢着——”未了顾不得前襟被扯得松散,掀起袖袍便去接糕,好在他反应够快,才避免了一场支离破碎。
“呼……师父,这点心是徒儿——”
话未落,便见那双金瞳蓦然睁大,即使依旧迷离,却亮得出奇。
“唔……木犀糕……小和尚,休言又做糕了?”十三捏起一块软糯,小心翼翼地凑近,还宝贝似的蹭了蹭,尚未入口,便已露满足之色,“果然,休言做的木犀糕就是不同,在人界,怕是只有它才能同荀兰糕比上一比了……”
未了一脸困惑地挠了挠头,“……”
师父见多识广,认得此糕,也算不得意外。
但……若说「小和尚」是在唤他,那么「休言」又是谁?
荀兰糕他晓得,从前师父与他吃过,的确鲜甜香软。
却为何又只说「人界」呢?
他的师父一贯有些奇怪,偏偏今夜最奇怪……
再抬眼时,师父已然搂着点心睡了过去,未了竟觉得画面有些可乐,不过二十四孝好徒弟依旧是将人稳稳当当地背回了禅房。
当然,也没忘了让她两眼放光的木犀糕……
……
未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叫未了,打从有记忆起,他便跟师父和师叔生活在太初山,住着两庭三进的兰若禅院,与青灯古佛为伴,所见不过山石松柏,鸟雀鱼虫。
熟识的近邻,就只有城隍庙的红娇夫妇。虽说他们周身的气泽有些阴湿古怪,对他却是极好的,甚至有些……慈祥中透着股殷切。
他不知这样形容可对,但的确再难寻出更贴切的词句。
他当然晓得万物生灵都由父母所生,世人皆有爹娘。
但他并不执着此事,毕竟六亲缘深缘浅乃命中定数,已然分离,寻因也无义。
幸运的是,他有一位能变着花样与他解闷的师父。
……
寻日里,师父的外貌多以古稀之年的老僧示现,慈爱而祥和;偶尔遇着子午交替,亦或是吃酒吃得大醉,「他」的身形便会发生些奇特变化——
老僧的轮廓里头裹了个乌发墨衫的女儿身,若隐若现,时清时浅,只停留须臾片刻,复又消失不见……
未了还是幼童时,一度认为那是师父的第二重影子,甚至对着「她」又抓又笑,还口口声声叫着:“姨姨…影子…”
这不能怪他,他那时见过的女子只有红娇,便以为所有身量纤纤长发飘飘的都该称作姨姨……
师父和师叔只当他是牙牙学语,蹦出来的词句碎得毫无意义。
兴许他也的确是个得过且过的,几次之后,等不到回应竟也没想着再追问,久而久之便将这虚影当作师父自有的另一面。
随着他年岁渐长,看见虚影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有时烛火一晃,日月一照,便能掠过一瞥惊鸿。
只不过,如今夜这般化作实相现身,还是头一回。
然众人眼中的师父与自己眼中的究竟是同一位,还是说只有他自己看得见师父的另一道虚影?
对此,他也常怀疑虑。
但说不上缘由,他本能地将这当成不可言说的禁忌,他甚至有所预感,似乎只要戳破虚影,便会打破平静,当下的一切都将变得失衡……
若只是这般,也称不上什么解闷。
事实上,他的师父还会变幻成许多不同的样子来设下考验,予他修行历练。
……
师父虽不喜欢他下山,但偶尔也会要他独自去山林的某处取些指定的物件儿,或是山珍,或是珠石,有时,也会叫他试着去城隍庙寻香客化缘。
未了不懂,只一味听话照做。
这期间,他那百变的师父或是扮作砍柴的樵夫与他指路,或是化作溪边浆洗的妇人向他求助,上一刻是故意刁难他的老伯,下一刻则成了哭闹的孩童…
犹记得头一次,他真的以为遇见了入山的「有缘人」,可对方身上又携着一股熟悉的清冽,叫他不由凝睇相看,果见虚影晃过,师父的另一面正含藏在陌生的身体中,同他说着陌生的话语。
于修行上,师父一贯不喜他死读经法,更看中他的自身领悟,就连讲经解经,师父也是倾向以最少的言语引他悟向通达。
(十三:……有没有一种可能,为师是真不会……)
是以,他怔愣半晌,没有戳破,只当师父自有其用意。
待他长大些,经历的次数多了,便晓得这是师父为他设下的考验,就如同讲经一般,要他独自悟出道理。
请他帮忙的各有各的难处,与他方便的也不尽是「良善」,错指方向、诓他口粮的情况时有发生…
总归是让他知晓,世间多「险恶」,人心各不同。
……
师父还曾同他讲,色字头上一把刀,修行人最忌动情生欲,且当今世间的礼法,男女授受不亲,若遇女子,当克己复礼,温良守分,切不可逾矩,做那有伤风化的行径。
可这话说完的翌日,他便在下山的途中遇见个与他年岁相仿的姑娘,推说扭伤了脚踝,想请他相送一路…
那是他迄今为止最是窘困的一次…若背了,有失礼教;若不背,有违出家人慈悲。
他自然瞧出那姑娘是师父所变,也知师父是在考验他。
思索片刻后,他应下了请求。
当姑娘温软的身子伏在自己背上时,即便知晓那是师父,可阵阵清冽依旧让他略感紧张。
事情也的确没那么简单,随着山路的颠簸,姑娘凑得越发近,他甚至怀疑拂过后颈的非是鼻息,而是刻意的呼气逗弄……
果然,姑娘开口了。
声音娇软灵动,一口一个小师傅地叫着,一会儿要替他擦汗,一会儿关切他累否…
未了心里反而渐渐安定下来,缓了缓气息,随后的半程,他主动与对方聊起了大悲咒,还颇有传法度化的架势,生生将「姑娘」聊得陷入沉默,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