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了怔了怔,墨瞳晃过一丝惊讶,“施主同家师从前便相识?”
此言一出口,忽然想起对方的年岁,顿觉荒唐,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瞧小僧这脑子,想必是家师同施主提起过前尘?”
近来这位施主时常去寻师父吃茶,闲谈中或有聊起过也不足为怪,只是……
未了…
除了自己,师父还有别的徒儿唤作未了吗?
思及此,心头一阵紧缩,他竟蓦然慌了神。
七不悔摇摇头,笑意更深了些,“小师傅可莫要多想,我虽不能告诉你诸般因果,但…我有法子能叫你忆起前缘…”说罢,她伸出左手,缓缓摊开,露出一枚他从未见过的果子,“吃下它,你便会得到想要的答案…”
周遭的一切,不知何时陷入了沉寂,唯有这道近似梦魇呓语的声音一点点蛊惑着他,接下那枚样式诡奇的果实……
……
……
何为婆娑果?
未了服下的那一刻,只知此果能叫他想起自己与师父的缘生缘起,那是他忍不住想要窥探穷源的因果。
他的确忆起了前几世,虽不完整,但也足够他拼凑起始末。
她不是他的师父,就像这一世的自己,即非未了,是名未了。
他曾救过她,她为报恩留在他身边,追寻数世…他对她生了情,每一世,皆如此…她回应了他的情意,可他知晓,她的回应,从来给的都是曾经的未了,那个圣子未了,而非今时的自己。
今时的他,成了她的徒弟。
是因为她兜兜转转终于也意识到了差别,故而不愿再错下去了?
他一向琢磨不透她的心思,但他愿意接受她做自己的师父,也甘愿被她拘在一方结界之中,与世隔绝,禅修终老…
前提是,他只是他自己,她眼中也只有他自己,而非谁的转世……
可惜,真相太过残忍。
断断续续的画面,在他的识海中不受控制地演绎,一世又一世,即使知晓那些是自己的前世,是曾经的肉身投射在心中的蜃影。
可复现的也仅仅是记忆影像,而非心境共振。
他就像被困在结界之外的看客,里面的「他们」则是可怕的入侵者,毫不客气地霸占了属于自己的领地,除了无尽的痛苦,他无法与「他们」共存。
本为一体,本无我相,幼时修行便知晓的真实不虚,而今溃散成沙,每一粟都失了清净。
万蝶之翼的震颤,搅动起狂风暴雨,摧折着他连片青瓦都没有的茅草屋,什么虚空、什么幻相、什么心不住六尘五蕴相,统统忘得一干二净,只剩本能的挣扎,排斥。
是的,他排斥他们的存在,又难以抑制内心的渴望,渴望共鸣他们对她的那份心意,如此矛盾,几乎将他撕碎。
他从未有过梦魇,如今却像进入了不分昼夜的梦魇,在虚虚实实的沼泽里,越陷越深,无法逃离。
师父不像师父,爱侣亦非爱侣,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便开始下意识地躲着她。
可禅院就这般大,太初山再雄壮也是有边际的,他能用的借口不多,躲不开藏不住的时候,就只剩下别扭。
……
十三觉得她的「徒儿」近来变得很奇怪,都不能用心情不好来形容,应该说是心绪不宁、躁动不安,时而低沉、时而阴郁…
令她匪夷所思的是,他似乎在刻意躲着她,即使碰面,也只是不冷不淡硬邦邦的几句话,而后便匆匆绕行逃离。
狐狸倍感不解,疑心陡起,先排除了他一身佛骨会受阴邪侵扰的可能,随即又在他入睡时悄悄潜去识海查探,但见貘阵完好,亦无梦魇作祟。
事实上,未了不会有梦。
鉴于从前的寅初和孤尘一而再再而三地吃了梦魇的亏,十三这一次便防微杜渐。
刚接回未了没多久,她便在他识海中丢了一方貘阵,这偏门阵还是她从十碎梦那讨来的,不止能吞噬梦魇,还能安眠。
有道是,万物相生相克,十步之内必有解药。最擅梦魇的蜃女自然也是最知晓如何防破。
十三还在原有阵法上又添了小小改动,让未了连梦都没得做,只要入睡,便是酣眠至天明。
所以一切完好,他到底是出了什么毛病?
十三:怪了哉!难不成对她这师父生了意见?
她开始反思自己,不想不要紧,一想便唏嘘。
她近来,果真是对「徒儿」不那么上心。
实也怪不得她,未了太懂事了,除了当奶娃娃的那几年,总会黏在她身边,整日唤着师父这样、师父那样的,年岁稍大一点,便事事无需人操心,别说洗衣煮饭,就连修行功课,都能自给自足……
十三没当过师父,本就稀里糊涂,再者有绪智的帮衬,她除了关注结界与未了的安全,旁的事,几乎没怎么操心。
未了在她膝下,一晃经年,不知不觉长成了秀玉少年,她便以为,自己这师父还挺称职。
现如今想想,她既未予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在修行之路也未能帮上许多,顶着师父的名头,却不负责……
啧,怎么同凌霄似的?
且近来她为洛情寻魂,出去的十分勤,想来是忽略了徒儿,才引得他闹别扭。
思及此,她便坐不住了,先是飞去西边,寻几座皇家寺院的藏经阁,顺手「借」了些典籍,而后回到江南,又奔去繁华的都城搜罗着各种好吃的好玩的,最终满载而归,带着大包小裹的惊喜,敲开「徒儿」的房门,打算讨好一番。
……
虽不算吃闭门羹——毕竟门还是开了的,但她堆起「慈爱」的一张热脸的确是贴上了对方的冷面。
彼时,未了冷颜冷眸地瞥向她双手拎着的「关怀」,心底除了酸涩闷胀,又不觉涌上一阵阵的莫名嗔怒。
他想她关心他,却又觉得那关心不纯粹。
究竟是几分对着他,又是几分对着「他们」?
“竹栗糕、糯米酥…双陆棋……呵,”未了唇角扬起一抹苦涩,语气里也添了些冷嘲,“我并不喜欢吃甜食,也不懂棋艺,师父可是记错了?”
十三被噎得一愣,自以为顶着元慧模样的满脸「慈爱」,殊不知,在未了吞下婆娑果的那一刻,自己便彻底现出了原形。
“额……为师是想着,你可以尝尝新鲜…不喜也罢,唔…那这些肯定称你心意,”说着,她举了举另一只手上的经籍典藏,笑盈盈试探道,“为师记着,这些典籍都是你曾提及过的,想来是很喜欢吧。”
未了的表情变了又变,墨瞳幽深,云涌着复杂,他别过视线,再开口,又是冰冷拒绝,“不必了,徒儿未能堪透的困扰已是堆积如山,何必再自寻麻烦更添新愁…师父便留着自看自悟吧。”
十三再次哑了声:???
好家伙,还哄不好了呢?
首战灰头土脸,说不上太失落,毕竟是自己理亏在先,总要坚持下去,才好展现出诚意。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她将精力尽数放在未了身上,试图像对待幼崽一般,重温他年幼时对她的依赖。
可不知怎的,旧日温馨没再现,反倒引起对方的逆反,她越是关怀,他越是冷淡,甚至隐隐带了些愠意嗔怨。
十三没得办法,只好与在外闲游的绪智去了个传信,叫他回来一同商议。
岂料还没等回绪智,事情便弄得一发不可收拾。
第219章 争吵
是夜,冷月携着山风拂散了白日里积满的燥热。
十三微微叹息一声,像是要将那满心的烦闷一并叹出去,随后轻巧地翻身下了榻。她趿拉着鞋,脚步虚浮地朝院里走去,心里惦记着那壶在井水里冰镇了一日的樱桃醉,想着那冰凉的酒液入口,或许能浇灭心底那点子越烧越旺的闷火。
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好好一个软糯乖巧的小「徒儿」怎么说变就变了!
烦,忒烦。
一边烦着,一边朝院里游荡,刚绕过中堂,抬眼便瞧见井边倚着条纤薄,被月光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又高又长,随着那人的转身而晃动,像是寸步不离的暗卫,煞有气势,有那么一瞬间,晃得狐狸一愣,竟莫名感受到了一丝压迫。
十三眨眨眼,从片刻的怔忪中缓过神来,眼神扫过未了手中的泛着幽幽银霜的琉璃酒壶,再瞧见他那在夜色中也掩不住的两颊红晕,心里登时明白了,她的樱桃醉是保不住了。
酒呢,铁定是进了这崽子的肚腹了。
可即便知晓,恼意里也难免夹杂着无奈,当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但比起这些,她更诧异滴酒不沾的人竟在夜里独自求醉,破不破戒且放一边,这得是受了多大委屈才给娃儿逼成这样?
十三不由心急且疼:不行,说什么今儿个都得给他整明白!
这般想着,她迈着气咻咻的步伐,朝人走去。
……
却说在禅房响起门扉开阖的动静时,未了便猜到她会来取这壶在井里镇了一天的酒。只不过那会儿,壶中的酒早被他豪饮得只剩下一个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