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望去,几丈之外,不知名的神木参天而立,其干粗壮,耸入云霄,望不见顶端,也寻不着边际,分不清是一片之中的一株、抑或是一株之中的一冠。
树冠如盖,叶似羽盾,层层叠叠,舒展晃动间,宛若一片流动的青云,遮天盖地。若隐若现的枝干,交错盘旋,如同蜿蜒的铜身灵蛇。垂落着的气根,竟似半乳透明,隐有金脉流淌,似血液搏动,末端消失在雾气深处,深埋大地。
即使未走进,十三亦能感受到那树身充盈的灵炁,流光溢彩,灼灼炫目。
风过枝头,沙沙作响,曜日透过繁枝茂叶,洒下斑驳的光影,朦胧婆娑,如梦似幻。
在那树冠之下,一道身影茕茕孑立,乌发红衣,未露真容。
不,应该说,是那片光影正好遮住了对方的容貌,让她辨识不得。
但她能察觉到对方的注视。
那目光无形亦有形,却让她莫名熟悉,熟悉到识海发麻,绵软软针扎一般。
“谁在那里?”
十三想要上前去辨认,可那片幻影却恍若云雾般,倏忽消散,了无痕迹。
她蓦然怔住,转身环顾时,眼前却换了景致——
——仍然是她记忆里未曾留存的地方。
似乎是某处贝阙珠宫,置身在此,她觉得周身都懒洋洋、暖融融,忍不住想要放空酣眠。
若是雾霭后的那个身影不出现,十三的确是想就地打个盹儿的。
月灰浅瞳,尽态极妍,无论看过多少次,也不得不感叹的昳丽无双……
“阿情……”十三有些恍惚。
她一直在收集洛情散落的魂体,可迄今为止,找到的不过三分之一。
小金鲤说,灵魄珠可助他重生,但前提是能将他的魂体补全才行。她想起凌霄曾说过想要炼制的那枚丹,能够修补神魂,她那时还笑他执念疯魔,而今却期盼,真的有此灵丹妙药便好了……
洛情只是双目盈盈地凝望着她,并不言语。
那浅瞳,缱绻依旧。
“阿情…为何不说话?”十三试探着伸出手,那身影未散,也未闪躲,她才又向前进一步,缓缓抚上他的耳鬓,轻声道,“可是还在怨师姐?”
她并不知自己现下是个什么表情,但想来那不会好看。
她以为,他是怨她的。
他走的时候,似乎是负着气,所以才那般决绝,让她连阻拦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湮灭消散,天地难寻…
…
洛情却摇了摇头,眼中流露的,是难以言诉的遗憾。
十三看着他只有淡淡一缕的半身影像,恍然明了,“你…无法言语是吗?”
洛情缓缓眨了眨眼,目光温软缱绻。
十三不觉哽咽,“阿情乖,师姐会尽快找到你的……”
洛情闻言,闭上眼,歪过头,朝十三的手心轻轻贴去,感受着那并不真实的抚摸。
「好……阿情会等师姐的……」
……
十三不知该如何形容,但上一刻她还在与洛情做承诺,转而瞬间,便坐在了水榭亭台中。
琉璃瓦,青石凳,翠湖碧波,月夜瑶池,与她相对而坐的是摇扇浅笑,神采风流若破晓初桃的五子围。
“五哥?”十三神色怔忡,除了盯着对面的温煦公子,竟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实在怪不得狐狸,她醉了这许多日,清醒的时候就没超过半炷香,醉了便睡下,醒了再续醉。即便是做梦,她也是在迷迷糊糊中醉着梦了过去,还未曾经历过今日这般情形。
再如何迟钝,她也能反应过来自己是饮错了琼浆。
但似乎,又错得很对……
“幺幺,见了五哥不开心?也不讲话……”
五子围一如从前,雅正温和中透着几分促狭。
“兄长想让我说什么呢?”十三不觉红了眼眶,鼻尖的那抹酸涩让她不由别开视线,长睫半掩,想要故作冷淡,唇舌里的轻颤却出卖了她,“兄长已经做了选择,我也唯有尊重。”
五子围眸底闪过一丝不忍,转而合上骨扇,故作叹息:“唉……好不容易能听幺幺再唤我一声「五哥」,怎么转头又成了硬邦邦的「兄长」了?”
明知他这声委屈抱怨不过是为着引她顾盼,十三还是未能忍住,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但一眼之后,却不免茫然。
“唤什么,又不重要,你不过是我的梦魇镜像…”
自方才洛情那里开始,十三就觉得这一切不过是她尚未从醉梦中醒来的妄念。
金瞳晃动,落寞一笑,“若你能回来,想让我唤什么都好……”
“幺幺……”五子围的目光静静停驻在她身上,一如既往的宠溺,只是多了几许怜惜,添了几分心疼,似有若无的浅叹倾泻而出,随即又化作关切,轻声询道,“断尾之处,可还疼得厉害?”
十三一滞,随即摇摇头,“不痛,但十分后悔,”她迎着五子围的目光,浅金瞳笼上一层青霭,“倘若我那时听你的话,不在人界逗留,便也不会惹来后面这许多事……”
“这是说的什么话?”五子围露出些无奈,“你同那位梵境的尊者,本就是注定要相识的,难不成,你不要灵魄珠了?”
“不过是颗珠子,不要也罢…”
若非她的任性,五子围和长晔、阿情,还有绪智,他们便不会死,大家会在各自的轨迹上,好生活着,向前活着,而非被过往的业力纠缠消磨……
十三的语气有些麻木,眉目低垂,半掩黯然,“若寻不到我,他也不必将自己元神折磨得一损再损。”
“你这便是气话了…”五子围温言轻语,“更何况,哪来那么些假设的如果?既然发生,便是注定,有因有果,你从前,不是参得很透吗?”
“从前……”十三低笑一声,极轻的叹息里裹着苦涩的自嘲,“大约是我从前太过自不量力,以为只要不强行逆着天道行事,总能讨些漏网的便宜……我以为,自己能躲开那许多因,便也不会落下诸般果。”
却忘了天道跟她这儿,从来是锱铢必较,成倍地讨债。
“幺幺,你于凡尘陪着他走过几生几世,想尽了一切办法,尝试了许多路子,可无论你如何选择,如何规避,他终究会落入天命之中,所以这本就是你所弗能左右的,也许天命也该如此……”五子围的眸光沉静而悠远,似有千言万语,然嘴角依旧萦绕着温润浅笑,“就像我与长晔,合该相逢重聚,而今的结果,当真糟糕吗?又怎知不是因祸得福呢?”
狐狸心底流连着怅惘迷茫,有些道理,即便懂得一时,却难时时通晓,似乎当过了杂毛十三后,她变得愈发多愁善感了。
她大约,总是不能习惯离别吧,否则又为何会在梦魇中让五子围来开导自己?
心底的迷雾还未散,眼前便又漾起了烟霭,一重接着一重,仿佛云兽张开巨口,将亭台水榭连着对面的五子围一同裹了进去。
“五哥!”十三下意识伸出手臂,眉眼不觉染上了惊慌,“别走……”
「幺幺,珍重……」
挣扎中,耳畔只传来一声近似叹息的叮咛,未及探寻,便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道拉扯着,拽入了未知之境。
第231章 识海幻境(上)
漫天风雪,素裹霄壤。
菩提古树,宛如擎天白玉柱,毫不费力地撑着九重霄。竟半点未受寒霜侵扰,枝叶依然繁茂,每一片都像是精心雕琢的青雘翡石,透着一股子清冷的光泽。
无染结跏趺坐在树下,水月观音,静影沉璧,长睫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微阖的深瞳匿着莫可言说的秘密。
身着一袭月白长袍,质地轻柔,似月华织就而成,带着一丝淡淡凉意。
眉宇间是不属于这世间的超然,可又多了抹隐忍困惑。
他面前的那方莲池,烟霏露结,寒意缭绕。池中之莲,或含苞,或怒放,花瓣皎白如圭,在雪雾中更显清雅遗世。
毕竟此处,无甚闹人的金鲤,池水静谧得近乎凝璧。
幻境内,只有菩提枝叶在风雪中摇曳时发出沙沙的声响,并着若有似无的鼾声,气咻咻,甚至有些可爱。
那呼吸均匀而轻柔,偶尔发出几声细微的梦呓,仿佛在梦中追逐着什么。
一阵微风拂过,露出一袭青白墨染,和几缕缠绕在枝头的乌丝。
风雪渐盛,枝杈轻轻晃动,一个刹那失衡,竟将藏在繁茂内的倩影抖落了下来,不算粗鲁,但的确未留情面。
陡然的下坠,将十三从睡梦中唤醒,浅金瞳掠过一瞬惊诧,旋即恢复了淡定从容。
感受到了来自头顶之上的微妙震动,无染缓缓睁开眼,目光清澈而深邃。
下意识抬起双臂,将坠落的身影接了满怀。
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清冽,沁入心脾,陶然而醉。
但无染似乎不这么想,不然也不会露出那抹隐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