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时,墨瞳深处藏着暗芒,像是两颗星辰在寂静的夜空中闪烁,而那张玉琢之颜则绷得波澜不惊。
十三却恍若未觉,狐眸流转,面带倦意,懒洋洋抵在对方肩头,幽幽开了口:“有劳尊者了,都怨这风,作怪得很。”
道谢没见诚意,轻飘飘的语气甚至还多了些许逗弄。
无染抿起唇瓣,“可是闹够了?”清朗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心绪波动。
“闹?”蛾眉半挑,漾起一抹浅笑,只是那对金琉璃却覆上了微寒,“刮的是风,晃的是树,我不过是被无辜连累罢了。”
“明知风大,又为何偏要睡到树上。”无染看着怀中的狐狸,眸底交织着难以言说的情绪。
那是一种复杂到连他自己也无法捋清的神情……像是久违的温存,又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疏离。
十三迎着那道目光,笑得意味深长:“风势究竟如何,只有尊者自己清楚,不是吗?”
纤纤素指点在灵镜尊者的心口上,力道不轻不重,透着戏谑。
无染神色微变,稍显慌乱地将狐狸推了出去,“你莫不如继续睡着,倒还安分些。”
十三滚落到白玉台上,也不恼,索性背身侧卧在莲池旁,朝无染扬了扬手,满眼无辜。
“尊者即不喜我醒着,又不想我借宿那菩提,不若予我一方禅室小院,亦能成全你的眼不见为净。”
无染本就心绪不宁,闻言未及细思,开口便回:“你自寻便是,莫来扰我。”
十三一时间骨鲠在喉,金瞳骤然张大,翻动着斜睨,“这是你的识海幻境,我若能自便,还用得着上树睡觉?!”说罢,她向后一仰,翻身落入莲池,气冲冲游去对岸,以示不满。
无染被怼得哑口无言,面露愧色,却又极为别扭,然挣扎半晌,到底是无奈妥协。
“知道了,予你便是。”
莲池深处的狐狸闻言停了下来,倚在一株莲身旁,回首瞥视,便见树下那位拂烟拨云,转眼间,即在不远处落了一座竹林小院——
青瓦飞檐,廊台幔帐,怎么看怎么像从前的圣子阁。
十三勾起殷红的唇瓣,将腮边那缕湿发别入耳后,狐眸闪动着玩味,“尊者果然是…品味独特。”
无染:……
他只是下意识地造了处院落,不承想幻象是这般呈现……还真是意随心而动了……
知道与那狐儿搭话是没有胜算的,倒不如忍下她几句奚落。
如此想着,无染索性闭了目,不再理会对方。
然而……
耳畔是池水曳动,鼻间是清冽弥散,五感在识海内毫无边界地放大,他忍了又忍,终是深深吐出一口气,伸手抬腕,朝某处弹指一挥。
正拖着湿漉漉的身子向小院挪动的十三,忽觉一阵温煦拂过,衣衫瞬间便恢复了干爽舒适。
脚步一顿,耸了耸肩,似乎已是见惯不惊。
毕竟她一开始被梦魇捉来时,就落在了幻境莲池,而岸上那位,自始至终都是那副冷冰冰的死样子。
……
……
却说彼时,十三一直觉得自己是误饮了酒水,所以才会从一个梦魇跌入了另一个梦魇,见过了洛情又与五子围重聚,本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倘若没有继续筑梦的话……
她只记得一股莫名之力将自己猛地拽了出去,继而又被丢进了汹涌的海底漩涡,那感触不算陌生,与她从幻霞山跌入结界时差不多,区别就是身为杂毛时她弱得直接晕了过去,但这一次,她能清晰地感受着那份撕扯。
啧!还不如晕过去!
直到撕扯的外力消失,她猛地被推出水面,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一方莲池中。
她动了动身子,浸湿的衣袂在水中晕染开来,漾起层层涟漪,仿佛被一滴浓墨轻轻点染的绢纸,透出朦胧而柔美的光泽。
茫然四顾,却在望向岸边时,与菩提树下的无染四目相触。
刹那间,菩提叶静止,莲池雾微凝,周身的一切都被施了咒术般陷入沉滞,仿佛天地万物都在屏息,等待着视线交汇的递变。
老实说,见到无染,十三还是很高兴的。
不知该如何形容心里的窸窣悸动,那太过微妙,也太过失控。
同他最后一世的告别算不得正式,甚至称不上和谐。她强行让他再做了一世「未了」,自以为能予他善终,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事与愿违。
原本她也想过待到一切结束后再来寻他……
只是,她与他的这份情缘牵绊总不能系在同一处,他想要时她不懂,她情动时又不得不舍,而今他复归位,往事皆如云烟,自己的那点情丝可谓是系得乱七八糟。
她从来随心,可如今,心中茫茫然混沌,她竟不知该随去何处,因此也就没妄动。
再者,她始终未从失去兄长和好友的打击中恢复心神。
但见到无染的那一刻,油然而生的喜悦却不假。
故而她拨开水雾烟霭,向池边曳去,目含欣喜地开口:“你的元神——”
话未落,却不料——
“为何将我唤来此处?琢玉谷谷主。”
无染目光微沉,看着池中蓦然浮出水面的十三,墨瞳幽深似渊,声音冰冷疏离,硬生生截断了她的话。
琢玉谷…谷主?
十三一怔,心里那点欣喜陡然坠入池中,随雾气一同蒸腾流散。
她静静凝着他,依旧是光罩里的那张皓月玉容,阖眸垂首时,侧颜与初世的未了有些相似,落落穆穆,冷漠无情。
似乎不必再多言一语,她即知晓了他的心意——凡尘种种,皆如梦幻泡影,已消已散。
既如此,她自然也没必要执着,更无需贴那一脸不耐的冷颜。
十三将心底的失落碾尽,金瞳微微扬挑,换上了与其相得益彰的清冷,悠悠开口:“尊者这番责问着实无礼了些,”长发如墨色绸缎,在水中轻盈飘散,缠绕在腰间,宛如轻抚的水藻精,而她却是那不留半点温存的神,“何以见得便不是你唤我来此?”
无染抿着唇,眸底闪过一丝狐疑,后又添了些许困惑,“我不曾捏造梦魇,也从未入过梦魇。”
“从前不曾,不代表一直不会,”十三金瞳一瞥,夷然不屑,“我虽一向多梦,却也没兴趣自捏梦魇幻境……更何况,在这之前,我正与五哥和阿情相聚,话都未说尽兴,便被拉入此境,若论冤屈,可是我更多些。”
无染回到梵境后,从少司命口中得知了五子围和长晔的事,心中多有唏嘘。然而听到她提起洛情,又有些难以描述的怪异感,像静湖之上忽而被风吹出了波澜褶皱,扭捏难耐。
雾霭自池面上袅袅升起,宛如一层轻纱。雪花漫天纷扬,落在池面上,与纱雾交织在一起,瞬间消逝,如梦似幻。
十三不理会他,径自挣扎着爬上岸。
其实从方才凫水时她便知晓此处并非是自己的梦魇,因为除了可灵活移动的四肢外,她是半点灵力都使不出,而无染则不同,她眼见着他抬动小拇指便挥散了遮蔽视线的霜雪……
就这还意识不到是自己的梦境,当真浑傻的东西,气死狐了!
十三赤足上岸,浑身湿透,青白墨染的云裳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曼妙的身形,似透非透;水珠沿着衣角滴落,发出细微的声响。本该是狼狈的模样,却又显出一种别样的灵动。乌发湿漉漉地垂在肩头,几缕碎发贴在额前,说不上来的娇娆。
风雪侵扰不停,细碎的银片扑打在她的肌肤上,很快便融化成水珠,沿着她白皙的肌肤滑落,将其染上一层桃红。
无染被突如其来的画面惊得有些失措,匆忙别开视线,“还请谷主注意行止。”
十三见状,狐眸半眯,险些气笑。
半晌,浅金瞳闪过意味不明,戏谑开口:“尊者怕是还未意识到,此境并非我之梦魇,我就算想施展个净身诀都无法,尊者若觉得有碍观瞻,莫不如动动手指相助一二?”说罢,她缓缓勾起嘴角,佐证似的,抬手打了几个响指。
无染不止诧异,更加困惑。
十三在此境使不上灵力,但自己却可以,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梦魇的归属了——即是在他的识海幻境。
可他为何会造这梦魇?而且,他为何还会记得那一切?
果然,少司命的「忘川」失效了……
半晌后,他收起眼底的云涌,不自在地甩出一道灵力,帮池边的某狐弄干了衣裳,甚至还与她添了袜履和披风,将曼妙身子捂了个严实。
十三挑挑眉,随口打趣道:“谢了,还以为尊者要将我冻死在这儿。”
也不知哪来的癖好,非要跟梦魇幻境里下雪玩……
无染听出话外音,亦想要终止这幻境内的碎玉乱琼,但试了几次,如何也不得法,最后只能勉强升高了幻境内的温度,却仍然阻挡不了雪降之势。
看样子,梦魇虽生于他识海之内,却并不全然为他所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