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相顾无言，幻境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空气中弥漫着微妙的静谧。
无染的反应也让十三看出了他的确对梦魇没什么认知，即使在她的提醒下意识到此境为己所造，但依然理不清源头。
回想起黑曜与她提及的有关这位灵镜尊者入凡的前因之始，忽然理解了他师父迦耶佛的用意，大概是希望自己的徒儿长些见识（脑子），而不至于囿于某处，将天地只看作一片……
十三敛了思绪，自觉要打破这份逐渐走向尴尬的沉默。
“元神……伤得可重？”
有些事，毕竟是因己而起，无论如何，她还是该表示一二。
无染微微一怔，借着菩提树荫，遮掩了双眸的颤动。
“无碍。”
十三垂眸掠向烟霭朦胧的莲池，唇边挑起一丝疏淡浅笑，“还未向尊者道谢，为了这颗惹是生非的珠子，费心了。”
虽然是他想象中的答案，但听到她用这般淡漠的语气说出来时，他又莫名……恼火。
“原就是我误闯结界，谷主愿舍珠相救，已是慈悲善举，况且我因祸得福连升三境…还珠，本就应该，谷主不必介怀。”
这话没毛病，但十三听在耳中，心底哇凉一片。
不爽利，又没法反驳。
“既如此，我与尊者也算是两清了。”十三轻笑了一声，听不出情绪起伏，下意识抚了抚手腕上的佛串，随即开口道，“那么，便有劳尊者将我送离此境了。”
无染的目光平静得近乎冷漠，垂眸的一瞬，忽而涌起连他自己都没能察觉的黯然。
“好。”
应得利落，然而……
十三看着菩提树下困扰了约莫得有半炷香之久的无染，实在是按捺不住，叹息而询：“出了何事？”
陷入窘迫境地的无染，终于不得不抬眼面对现实，“我…解不开这梦魇……我们大约…出不去了……”原本冷峻的面容浮现出一丝僵硬的赧然。
十三：你且好好说话呢？？？
面对极力掩饰着尴尬难堪的灵镜尊者，狐狸意识到方才入耳的那句话不是虚言，也非夸张。
她暗自发誓，以后绝不乱饮醉了！
第232章 识海幻境（中）
要说这梦魇从何而来，无染并非一点头绪都没有，似乎更像是不那么愿意直面罢了。
自人界回来后，他便被累世堆积的记忆和情感堵得识海窒息难耐。
那些画面无比熟悉，却是他自化形后从未体验过的感受。他忽然明白为何轮回要抹去众生的每一世记忆，恩怨情仇且不去谈，最主要的是各自心境。即便短短数十载，变成记忆后，却那般冗长，刻骨铭心。
于是他慌了神，好好的一面灵镜险些碎满地，茫然而惶恐。
他毫不犹豫地问少司命要来了那剂可以令他遗忘凡尘的「忘川」。
梓良却道，他已心生执念，「忘川」恐怕对其无用。
面对好友的一脸心虚和闪烁其词，无染不作理会，执意而为。
显然元神的
受损程度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以致服下「忘川」后，不仅没能忘却人间记忆，反而被迫坠入了梦魇。
（梓良：难道不是你不听劝吃多了惹的？还怪上本君的药了！）
因执生魇，可他的执念究竟是什么呢？
似乎只能从眼前的狐狸身上找答案了。
……
……
对于被强制困在一处幻境内，十三显然要比无染更为坦然。
废话，又不是狐的梦魇，也不是狐硬要留下来的，狐有什么好不坦然的？！
更何况，她没有灵力，既能理直气壮地使唤别个，亦不觉心中有愧，比起在琢玉谷的日子，不乏惬意。
这梦魇毕竟是生于无染的识海之内，风雪虽不得停歇，但狐狸提出的大多需求还是能满足的。
比如竹林小院，禅室暖阁，花香鸟语，美酒佳肴……
虽然每每都要费上些口舌，无染才会在不堪其扰的情况下冷脸予之。
非是不愿，而是不解。
无染：“明知是梦魇，吃下去也是幻相而已，你又为何要执着这些？”
十三却道：“我记得，你们佛祖有句经言——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按照经意来解，无论这幻境梦魇，还是外间世界，本也没什么不同。所有示现，不过都是无常之相，因缘而生，因缘而灭……既如此，我在外面吃得喝得，为何在这里便要不吃不喝？”她倚着禅室的廊柱，遥望菩提下的无染，挑起一抹促狭，“且不知尊者与我，究竟是谁被「相」所蒙蔽了？”
无染抿唇，一言不发。
不过下一刻，十三的面前便出现了她点的木樨云芽糕和樱桃醉。
不是没有话语反驳，而是即便开口，只要几个回合，无染总会成为败下阵的那个，无论是从口，还是从心……
遇上没听过没见过的食物，他便凭借她的描述任意捏造一番，从她忍俊不禁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变幻出来的东西有多荒唐。
然而她却从来都没嫌弃挑嘴，只会在乐不可支之后悠悠然吃掉，无有不满，不曾……拒绝。
再后来，看到她被逗笑时，他竟也觉得心生喜悦，有些甘甜，又有些麻痒。
若仅仅是些口腹之欲倒也罢，唯有一事，着实令他为难。
狐狸喜欢沐浴，泡暖泉，浸澡豆。
这是他身为「未了」时便知晓的事，原本没什么大不了，但如今却稍有不同。
此处是他的识海幻境。
换句话说，即便有门窗四壁的遮挡，她的一举一动他根本无法不知晓…就算是阖目相避，她的身影依然会闪现在他面前，识海内观，远比目之所及来得更清晰……
那些感知，那些悸动，以及那些令他怵然的欲念，已不算陌生。
在凡四世，他也算经历过一些成长蜕变，故而他一直认为这些感觉和欲望是为人时所残留的余韵。
毕竟作为无染，他不过是一面开了灵识的镜子而已，镜子之前，他甚至只是一块晶石……又怎会生出情欲呢？
无染想不通，但一味强迫自己不去面对，似乎更不妥。
他想起闭关前师父的教诲——莫要空中做佛事。
也许，他真的执着于「空」太久了……
改变策略是下意识的行为。
他开始观察十三，作为「无染」来观察，而非套了某人的躯壳。
也因此，他眼中的她，已经完全褪去了杂毛十三的影子，似乎那只是短暂存在过的幻象。收回灵魄珠，恢复了记忆，她便是玄狐，幽都五灵，古兽神祇。
在她身上，他看不到「世间」的存在，除非她的目光凝向某处，否则那对浅金琉璃中，似乎从未流驻过万物。
身为「盈虚妙元镜」，至少他是秉承着不将不迎，应而不藏之态，然而面对她时，他会生出一种错觉，似乎只要她将视线移走后，先前的那番注视仿佛从未存在过，又何谈留恋之说。
很难简单地用淡漠来形容，那似乎是为生而生，不得不存在的索然无味。
这样的她，当真会对谁动心生情？
（十三：……忙活那一大通，狐从前的真心是喂了狗了！）
若有情，情丝又系在哪一处？是圣子未了，还是刘寅初？抑或是险些与她上表天庭下达九幽的定孤尘？
无论是谁，似乎都是他，又非他。
继而想到，那短短几世不过几十载，不若这梦魇中，一晃百年来得深刻，那么，他是否会变得更重要一些呢？
灵镜尊者莫名不畅快，菩提树下的禅意被搅得岌岌可危。他忍不住想要同她交流，想要她的目光在自己这里多停留片刻，想在那对金瞳里时时刻刻看到自己的倒影。
……
十三被无染的转变弄得有些懵。
讨好来得猝不及防，她甚至怀疑梦魇在他识海中折腾过了火，损了脑子……
然而她很快便意识到，他就像是从前的她，懵懂困惑，不通情之一物，唯有不停地试探，才能慢慢确定自己的心意。
如今两厢对换，她竟成了老成见到的过来者，面对无染的「求知欲」，既觉有趣，又不禁感慨。
……
……
早先无染问她是否要在小院里添棵树，她瞧着白茫茫绿莹莹的一片素净，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尾闹哄哄的小金鲤了，便随口说了句：「那就栽棵柿树吧」
无染似有意外，却未多言，只在指尖燃起几簇星芒，空荡的小院便多了一株迎风冒雪的山柿，累累朱果，殷红不落。
……
“一面镜子，也能生情吗？”
无染问出这句话时，十三正吃着他从树上摘来的柿子，玉白霜雪裹着黄澄澄，一口下去，咬掉一半，塞得嘴巴鼓鼓囊囊。沁入心脾的软糯，冰甜到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舔了舔残留余味的唇瓣，抬眼看向对面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墨玉等待答案的灵镜本镜，生生将手中的另一半折在了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