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苍阎不需要见其底,也足够了解祂。
正因了解,此刻的这番相见,更叫她怅惘心戚。
“所以,你到底还是将自己折腾得只剩这一缕半魄,真是白白浪费了狐的那颗珠子……”
想也知道,祂留一缕碎魂藏在她的魂体里,住进这识海幻境,大抵是为了缝补她碎裂的元神。
但在幻境里再造暗域,还一并将那前尘旧往封存起来,便是仗着她从不对祂设防了。
个混账鸟东西!
现如今这块暗域被解禁,想来是她方才破阵受创,又遇外头那疯子非要干什么捅天的勾当,阴差阳错,灵魄珠的运转之力不可避免地对她这凝珠之躯产生了影响。
“阿苍,可是后悔了?”红唇饱满,似翘非翘,似笑非笑。
炎离知晓她的心意,这般开口,多少带了几分故意,“你做那番决定时,便该晓得,吾不会认的。”
“你明知,狐为五灵,不会真的死……”虽说也不算真的重生……但至少,替祂争取的那一瞬片刻,足以助祂脱身。
炎离敛了笑意,目光随着曳落的琼片晃动,轻声吁叹:“不会死…可也不是吾的阿苍了……”
苍阎心中有些酸胀,但依然不喜祂这般执拗,尤其是,眼前的碎魂,浅淡得几近透明。
“只要活着,你同狐便总会等到重聚之日,难道不比眼下强吗?”
“阿苍,吾便是逃,又能逃去哪里呢?”凤眸微凝,裹着目珠的那抹赤赪,似曳动的焰火,幽幽灼染着目珠,妖冶至极,“那天族诸神,又怎会许吾苟活?既如此,莫不如自寻解脱……”
“解脱?呵!说得轻巧,你莫要以为,狐便猜不出你做了什么,又打着什么幌子!”金瞳一竖,莫名凶狠,“你若真的是求解脱,便不会耗着这缕元神在狐的识海里藏猫猫了!何不放任狐去消散?还省了你封印记忆的力气!”
“吾只是…”炎离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才一开口,便漏了怯。
“你若打算扯谎,就闭嘴!”苍阎骤然冷呵,面覆寒霜,一忍再忍,方缓了语气,“阿炎,你不该封禁狐的记忆……一点都不许狐想起,独自守着这暗域,可是逞能?”
炎离怔了怔,缓缓垂眸,嘴角牵起一丝无奈,“原就是阿苍说过,不喜面对分离……”
苍阎一愣,曾几何时,她的确说过。
正如曾对无染说过的那样,生为玄狐,她讨厌一切寿命短暂的东西。
她是幽都五灵,是天道所造的神兽,有着无尽无灭的元寿,这就意味着她永远孤寡。所以她每一世都不会留存记忆,身为苍阎之前她是雌是雄、有无交际,她通通不记得。
她不像那只玄凤缁羽,什么都舍不得丢掉,生世经历都装在元神里,将沧桑刻在脸上,瞧着就累。
她只盼像寻常生灵一般,踏踏实实活这一世。
可即便这样,她还是认为自己的寿命太过漫长。
她不怕死,也无所谓生。
身为苍阎时,她一向不喜外出,更不耐与谁结交,对寻伴侣结契也无甚兴趣。她不想看着对方在自己眼前羽化湮灭。她有时会想,倘若与谁不幸交好了,她定要寻个寿长的,且要死在对方前面,她才不想做留下的那个,承受着忆往昔的无尽折磨。
炎离刚好符合她的交好前提。
当然,这段交情能够建立多半也是靠炎离自己凑上来的。
羽凤的元寿该有多长,恐怕没谁细究过,也难有定论。毕竟羽凤一族,从来都是意外消逝,而后涅槃重生。「不死」的特性,也算是同五灵有相似之处。
不过羽凤的重生,是原原本本的那个重生,而非五灵的新生。
苍阎曾一度觉得,炎离应该是同自己一样,对「生」没那么在意,甚至可以说寡淡烦闷才对。
意外的是,祂偏偏活得很…充盈且丰盛。
祂总能找到新鲜趣味,竟从不觉得元寿永无止尽是什么痛苦之事。
玄狐觉得这鸟就是个怪东西,纯有病。
但她依然庆幸,能同祂交好。
就算在最后,祂仍记着她不喜欢成为记得一切的长生者,所以祂保住了她的元神,也封存了她的记忆。
不记得,就不会难过了……
……
“吾既想你依旧是阿苍,又不想你记得自己是阿苍……”
毕竟,祂很清楚,自己的复归遥遥无期,与其这样,不如让苍阎忘记,单纯地活着……
其实寄宿在她魂体内的这段时期,祂也并非一直清醒着。
当初替狐狸修补完元神又封印了她的记忆,祂这一缕碎魂便消耗得差不多,也跟着睡了过去,直到苍阎再次凝结出灵魄珠,躲避雷劫时,祂才幽幽转醒。谁承想,一醒来便又遇上狐狸作死,竟被蚕丝缚钉在刑柱上,遭受着弑神刃的
宰割,险些魂飞魄散……祂好不容易替她留住的神体算是彻底残损了,无奈之下,祂唯有走出识海暗域,拖着她那快失去意识的元神寻找寄宿的母体。
大抵也是命不该绝,好歹算是两位神祇灵物,多少有些绝处逢生的气运傍身,祂同她撞上了通往灵界的结界,又遇见难产的野狐,顾不得许多,便推着她一头扎了进去。
再后来,她成了杂毛十三,连自己的本源都忘尽。
祂想,许是天意,予她真正的新生,若可以,祂希望她能永远这样,不再是独身寡宿,有归宿,有亲长,也能有爱侣。
所以祂封了她的根骨,禁了她的元神修为,如此,她才能安心做只小杂毛。
但,到底失算了。
天道向来算得很精,有些事,总不肯与祂钻空子。
……
“你就是个傻鸟!”苍阎按捺着怒火,又忍不住心疼。
炎离侧首,借着树荫斑斓掩住神色黯然,“吾实在,不想你再卷入这遭……有逆天意,终归难为……”
“还能比得上外头那个逆天?”苍阎未与祂逃避的间隙,“你怕是忘了自己从前说过什么吧?”
「若想要寻个公平便是逆天,那吾不在乎天道怎么看,也定要问个清楚,要么让吾心服口服,要么,灭了吾——」
这话,是炎离曾对她说过的,现在她合该甩回给祂。
苍阎朝前走了几步,逼近炎离,“先前的账,狐同你一来一往算作抵消,而今往后,你便歇了那不安分的心思,狐与你从长计议……也会想办法替你寻元神碎片……”
为那轮回之域,羽凤一族被迫献祭,祂既为主,只要尚存一息,定是想要为全族讨回公道的。
这一点,苍阎再清楚不过,所以她更不会让祂独自承受。
黛眸闪动,那层清露晃着绯红的水光,终是未能说出拒绝的言辞,半晌,炎离吐出句似嗔非嗔。
“想来你是没挨够天雷了。”
“你若不提,狐险些忘了,”苍阎挑了挑玉峰似的眉骨,浅金瞳斜飞入鬓,“先前还不解为何会被天雷盯得那般严实,眼下倒是心明镜了。”
天族口中,她同祂这种劈过天命石的「孽障」,早便在九重天落了前嫌,想是少不得要被特殊关照,尤其她还不知死活地跑到别个地盘(人界)撒野……
“左右也开罪透了,何必再畏缩?”狐狸又现出那副漫不经心。
炎离唇一翘,朝身后宽厚似羽的寻木叶倚去,转眼也多了几分懒散,“那你得先破眼下这局,别忘了你五灵的身份……”说着,祂顺手揪了片大小适中的子叶作扇,毫不遮掩地调侃,“堂堂持珠者竟被珠子的结界挡住了, 还让个小辈给戏弄得团团转,啧,真是没眼看。”
忆起跟外头受的憋屈,狐狸不由脸一沉,冷眸瞟了羽主一眼,“用不着你操心,狐的宝贝还在里头,方才不过是一时心急,失了章法。”
说怼就怼,从不含糊,她同祂一贯如此。
炎离凤眸流转,唇畔忽而挑起一抹玩味:“唔,那你尽快,本殿许久未瞧见那小珠子了,都快忘了它有多玉润明亮了……”
苍阎自然知晓祂口中的小珠子指的并非灵魄珠,而是无染的原身,那颗本就属于她的玄晶石。
只不过彼时,她并不知晓那即是五色石。
玄狐眯起金瞳,蓦然想起从前种种,天性中的独占欲再次被撩拨得冒了头,越看对面那鸟东西,越没由来地醋。
“它是狐的。”
从前是狐的宝贝,往后也是!
炎离盯着那对浅金琉璃,但笑不语。
她不知,她越是气恼,那对金瞳越是流光明莹,而作为羽凤的祂,没什么别的嗜好,生性就喜欢一些个晶晶亮、透心凉的东西。
这么看来,玄狐当小杂毛时那点子收集珠石的癖好,也不知几分出自自身,几分性从祂来,约莫是叠在一起,更贪美了些……
……
苍阎瞪着对方,若非时间紧迫,她绝对要揍这鸟东西一顿。
识海传来轻微震荡,她凝神感应着外部的境况,随后与炎离对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