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遇见成了杂毛十三的苍阎后，他心里的秤砣便彻底倾覆了。
他觉得既然苍阎已经忘记了曾经的一切，那又何必再执着曾经的苍阎的执念呢？因此他不想十三参与这一切，甚至暗示淮娘要将这小杂毛看护好，在修为有所成之前，不许她出谷游玩。
可后来……总归是天意难违，无常无无常。
即便他那般希望她向前看，继续走，去寻找新一轮的终点……
知晓了他的心路历程，狐狸除了感慨，还有无奈。
如果她只是十三，她也许不会在意苍阎是谁、玄墨又经历过什么，可她之所以是十三，是因为她曾是玄墨，曾是苍阎，她心底始终有挥之不去的执念，既然一切都推着她回到原点，那么原点又怎么不算是她应该去到的终点呢？
苍阎也不执着于复活那位战神黎，她曾经有这份想法，也是因为炎离，炎离在乎的是公平，可她在乎的是炎离。她的挚友，她的镜像，这世上有祂的存在，她才觉得自己不是孤守的灵魂。
无染会醋，但不会嫉妒，他理解她与那鸟东西的感情，那无关乎情欲，无关乎缠绵，只是对方存在便好，超乎一切情感的灵魂羁绊，所以他没办法嫉妒，只能退让。
不过他后来知晓了某位尊神同自己一样，面对这种羁绊也只有卑微退让的份，多少添了几分宽慰。
……
云月阙，汤泉小筑
无染倚在墨玉榻上，垂眸打量着自己这具既熟悉又陌生的躯壳。
同那时的肉体凡胎相比，它已然被蜃珠紫棺养出了灵性，如今因着他的寄宿，也算是脱胎换骨洗髓重生，若论实用性，倒也不错。
然而，他心里总难免别扭，尤其每每到了眼下这般——
缠绵之后的温存时刻……
“想来阿苍是更喜欢霁月无双的圣子未了，所以才会费着心思存养这具肉身…”
“自然是喜欢的。”苍阎将水墨云绡披在身上，轻轻一抖，霓裳便如流水般贴合，勾勒出柔软的曼妙。
她挑起狐眸，琥珀金瞳流转着华彩，轻巧地瞥向身侧的灵石珠子，见那张精巧的玉颜在听到她方才的上半句时便绷了起来，再开口时，舌尖儿不觉含了抹笑意。
“你却在醋什么？同自己的应化身也要争上一争？”
尾音噙着缱绻的钩子，挠得无染蓦然红了耳。
“哪有……”声音温吞流溢，像被揉皱的绸缎。
苍阎倾身过去，将下颌搭在他肩头，青丝垂落成薄纱锦盖。
半眯着狐眸，朝那粉透了的耳垂吹了口气，“倒不见你对着阿炎吃味，每每都表现得很大度，可是真心的？”
无染稍稍一滞，侧首垂望，“自是真心，”鼻尖抵在她眉心处，唇瓣一张一合，却多了几分叹息，“这世上除了你们自己，大概没有谁比我更晓得你同羽主之间的羁绊了，我又怎会拿这个扰你心烦…”
字字句句皆熨帖，可不知怎的，入了狐耳后，她心里反而生出些酸涩，和…占有。
“这般懂事……呵，难怪那招摇的鸟东西时不时便要夸上你几句，想来还惦记着狐的宝贝！”
（炎离：？）
苍阎舔了舔碎玉似的牙尖儿，仰首覆在那白嫩圆润的下颌，不轻不重地咬了下，带着没由来的恼火，“幸亏狐当初争气，没让祂将你抢了去。”
这番轮到无染哭笑不得了，他恍惚记得，当初明明是凤主瞧见了她那对淬金琉璃后便对自己这颗石头失了兴致……
……
彼时，无染还不叫无染。
自有意识起，他就是块石头，在这之前，却不知从何而来，因何而生了。
他只记得，娲祖说要借他一用，去补那太虚之罅。
他对此没什么看法，一块石头而已，待在何处不是待？是天是地，是川是海，又有什么不一样……
只是没想到，娲祖说的「借」，竟是四分五裂地借。
那位古神，将他分割成十，取九封天，余一为引。而这唯一的自己，被照着玄晶石的模样打磨得乌溜溜，随即藏入了幽都的离津河底。
为何是离津河？
因为「离津河畔，神佛止步」。
意思是说，即便神佛，亦渡不得。
除了幽都五灵。
不过五灵都不大喜水，没谁会闲的跳进来。
除了那只玄狐……
……
他在河底的那段日子，一边思索为何明明一分为十，偏「自己」是留下来的那块…一边躺在冷冰冰的淤泥里同砾石争那一亩三分地儿，为着日月之精落下时，能多见些光亮。
就这样，过了许久，久到他难以分辨日夜。
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一年，又或许是整整一个沧海桑田。
忽而一间隙，透过乌蒙幽寂的河水，他窥见一抹轻灵倒影。那对浅金，藏着天机，蕴着灵气，比落入河底的日月之精还要驰魂夺魄。
也许是他「窥」得太过用力，掀翻了障碍跻身而上…也许是那日天光正好，河水也比以往清澈几分，他的小动作被暴露个彻底…又或许，一切皆天意……
结果便是，他被那对浅金琉璃注意到了，那狐儿一跃而下，顺着河底映出的华光寻到了他。
她那时以为他不过是块普通的却漂亮得甚是特殊的玄晶石。
她说，他比她见过的所有珠玉晶石还要漂亮，似苍穹坠落的墨滴，莹润细滑。
他想，那她一定是从未细细端量过自己的眸子。
她还将名字告诉了他，苍阎。
虽然他并不能言语，也无法同她于识海交流，但从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里，他感受到了欢喜。
幸好，她对他很满意……
从此，无论走到哪里，她都会将他戴在身上，天色好时便拿来对着日月观赏，无聊时则照一照自己的狐身剪影。
这当中自然也有插曲。
某日夜半，她正举着他借月赏玩，那位浑身长满恣意逍遥的羽主便闯入了结界。
「哟，真是颗玉润明亮的小珠子！吾用凤翎同你换可行？」
「狐的宝贝，岂容你觊觎？」
「啧啧，有商有量凶什么……唔，不若同吾比试一番，你输了，便将那小珠子借吾赏玩一日，或者…许吾亲一亲那对浅金琉璃，如何？」
「狐看你是找死。」
「诶诶诶，还未开始，怎就使上绝杀了？！哎哟——切磋而已，你这狐狸，恁凶！」
……
也许是不打不相识，也许是羽主又争又抢，又或许，还是躲不开的天意，她同祂结下了无法割舍的因缘。
似一体两面，对镜成像。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二者的羁绊，纵使他旁观了始末……
后来为救炎离，苍阎自毁灵魄珠。而炎离又用一缕元神之力保住了苍阎的命，封存了她的记忆。
苍阎落在离津河畔时，鲜血浸透了他，可他也因坠落时的冲击，再次跌入了离津河底。
……
苍阎醒来，前尘尽忘，与凌霄出了幽都，成为玄墨，再后来，她成了杂毛十三。
而他跌得有些深，深到即便她纵身渡河，都未能发现他。
无能为力，自始至终，他都那般无力……
不过他并没有放弃，他能挣扎一次，便能挣扎第二次。
数不清用了多久，当他终于一点点挪出河底，想要去寻找那只喜欢臭美的狐狸时，恰巧撞见误入幽都的迦耶佛，他那时想，便借着这份机缘出去也是好的。
于是他被带回了梵境，打磨成宝器，化形为无染。
只是这份新生，却叫他同样遗忘了前尘。
但遗忘，在因缘面前，从来不值一提。
由此看，「无染」与「玄墨」的缘起，「未了」与「十三」的相聚，原是冥冥中注定了的，究竟是谁报谁的恩，谁还谁的情呢？
恐怕连天道都分辨不清了……
……
重温缘起，恍如华胥一梦，不由叫他心头多了些唏嘘怅惋。
垂眸再顾肩头倚着的苍阎，瞥见她系得精致整齐的霓裳，晓得她这是又准备离开了，也不知怎的，蓦然生出股子躁意烦闷。
一抹幽暗划过深邃，想也没想，伸出玉骨净白的长指挑开了珠扣绳结。
动作娴熟得，叹为观止。
苍阎微讶，斜挑着眼尾掠向那红透了的耳廓，和染了欲色的墨瞳，莞尔一笑，听之任之……
后记 啰嗦的作者
完结了，2024年11月7日至2025年9月9日，满打满算，不足一年，不到百万。
一路更下来，难为日日追着我这温吞作者的诸位了。
感谢的话便不在这占用字数了，简单说说此文遗留的待解之谜，以及《山海》系列后续的更新计划。
我估摸着，大家也许会对这个结局走向感到困惑，终卷看似解释了因果却又未安置因果，甚至引出了更错综复杂的因果。有些仓促，有些意犹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