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了听着她的细述,越发沉默。少年好端端的一张俏颜此刻却笼罩着寒意,冷肃异常。
休言更是听得一惊一乍,在得知稚童之事时,愤慨得急红了眼,险些错手揪掉狐狸背上的杂毛。
“哎哟!”
“对不住对不住,”休言慌乱地赔着礼,又忍不住叹息着,“青天白日,当真没的王法了?!便是这禄康王权势大到只手遮天,可天天在寺中对着佛祖菩萨,竟也做得出这种、这种伤天害理的禽兽行径,难道就不怕身死之后堕入那阿鼻地狱,判他个永世不得超生、不得解脱?”
反观一旁的休武,虽无法像休言这般犀利出口,却也悄然攥紧了劲厚的双拳,两腮绷着,看得出后牙槽在用力噬盍。
十三料想到他们听闻此事后必会愤然异常,可她总觉得这里头还夹杂着些别的什么。
狐狸眼神流转了番,“狐尚有一事想不通,玉峰寺捉走这么多稚童做什么?生生折磨得殒命,再拘了魂魄,怎么看都诡异得很,难不成绪智和那楚膺禄在练什么邪术不成?”
此话问得未了三人皆是一愣,随即又陷入了尴尬窘境,神色各异。
未了自是无法同十三道出这背后的肮脏,而休言休武,这么些年来,对禄康王的癖好多少听闻一二,如今听闻稚童案的前前后后,猜也猜得出这些孩子在生前遭遇的是怎样的折磨。
可狐狸不同,她从未了解过人间这类不堪下作之事,即使她喜欢看那话本子,也多是些描写男女情人间的艳事俗话,再者说,一只不是生长在狐族内的野狐崽子,从未接触什么秘法传承,看不看得懂那些缠绵都尚未可知,遑论去理解、联想得出楚膺禄的罪恶兽性?
眼见着三个大小和尚闷不作声,十三只当他们亦不知,答不上她的问题。
狐狸抖了抖耳尖儿,没继续执着。
她转而看向眉头紧锁的小圣子,见少年又在下意识地摩挲着空荡荡的手腕,瞧上去,这节玉白似乎更纤细了些。
回想近来种种,狐狸心中没由来的不爽利,只盼尽快解决处理了楚膺禄等人,让小和尚能早日恢复清清静静的日子。
于十三而言,她倒是更想干脆丢下此地的一切,带着未了回琢玉谷,可她知这行不通,小圣子那颗圣心,如何能舍下肩头的担子……
“要狐说,此事也好办,不如趁着绪智不在,狐干脆守在玉峰寺几日,寻个机会
将那楚膺禄绑了来,一把狐焰烧烧他,逼他讲出关人的密室暗格,你再去通知楚豫那小子,让他带兵来捉人,人赃并获,干净利落!”狐狸摆着尾巴,越说越起劲,“至于后头的那些弯弯绕绕,就让那君王自去审理,你们这群和尚往后便待在寺中吃斋敲鱼,管什么天子寺不天子寺的!”
休言被十三的这说书式言论唬得一愣一愣,“听起来这主意……还成?”
未了则轻叹着摇头:“这么一来,你便暴露了身份。”
休言也反映过来,应和着:“对呀对呀。”
十三满不在意:“这又何妨?狐将他带去荒山野岭,逼问出结果,再偷偷回寺中告诉你便可,即便他知道狐是妖,也不会知道狐同你、同奉先寺有什么牵连。”
休言又一次摇摆:“是啊是啊。”
未了再次浅浅摇头:“非是怕牵连奉先寺,你可曾想到,若是他因着忌惮你而承认了罪责,但彼时若无旁的人证在场,待到了圣上面前,他会将一切都推脱到你的身上,称这一切都是妖邪所为,是你这狐妖蛊惑他,陷害他;若彼时有旁的人证在场,那同样,这在场之人必会被他所构陷,称其为妖邪同党,将罪责转嫁给你们,甩得一干二净。”
“人是他捉的,也是他关的,更是他害死的!”十三难以置信地惊呼,“便是这般颠倒是非黑白,众人也信?你们那天子也信?”
未了解释道:“若只是禄康王自己,轻言寡信不足为惧,但别忘了,他拥趸众多,那些与他交好的皇亲贵戚、衮衮诸公,众口悠悠,到那时,重要的不是事实如何,而是什么抉择可两全,既能平衡各方势力、又能给百姓交代。”
这回轮到狐狸和休言双双愣住,休武亦是瞠目。
的确,任楚权再是明君圣主、再如何想撕了楚膺禄,如果真的是面临这种状况,他衡量利弊之后,大概也会选择将一切归结到妖邪作乱上。
可妖邪从何而来?恐怕最后还是会牵扯到奉先寺头上……
休言瞪目结舌:“这、这也太……”他实在不知如何形容下去,犹豫着问道,“此事,要么同寺主商议一番?”
这么问并非信不过小圣子,实是他私心里,别提有多担心自家圣子了。
坦白讲,如此复杂的局势,在他看来已不是未了这个十几岁的少年人该挑大梁、担重任、独自面对的时候。
休言曾不止一次同休武抱怨过,他无法理解近年来寺主‘撒手摆烂’的行径,这般累卵倒悬之危的时刻,将奉先寺一整个大摊子全部丢给小圣子打理,自己却成日里闭关参禅,落得清闲。
若日子就是撞钟似的过,本也不打紧,可眼下这一桩桩、一件件,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怎么说也是寺主,再静默观望、不替小圣子出面,委实说不过去了。
未了敛眸,没作回答。
禅室陷入一阵沉默。
未了思忖了片刻,条分缕析地酝酿着对策:“藏人的密室,的确需要再去探查一番,不过,并非盲目二巡,”他看向休言,吩咐着,“明日,你启程去一趟酲王府,既然是合作,便也要有合作的意识才对,你将调查到确有稚童被关在玉峰寺一事呈报与酲王殿下,再请其帮忙调查近来同禄康王交往密切,且时常出入玉峰寺的都有哪些皇亲国戚,具体细节待我稍后书信一封,你转交给酲王,他阅后便知此事用意。至于今日调查的情况,若他问起旁的……”
休言打断未了的顾虑:“圣子放心,弟子晓得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应对酲王殿下还是不成问题的。”
未了点头,“嗯。”继而转向十三,道出下一步计划,“待到酲王有消息送来,再让休武同你一起去探查。休武虽没有术法护身,但胜在功夫强,隐匿行迹还是不成问题的。”
十三本想拒绝,于她而言独自行动必然是方便自在得多,但转念一想,下次去玉峰寺可是说不好能否将九溪‘借’出来的,她若执意独自前去,眼前这犟脾气的小圣子是说不通的。
这么一衡量,休武跟着她也无不可。
狐狸懒懒地扬了扬爪子,表示赞同。
未了显然很是满意狐儿的乖巧,继续道:“至于红娇夫妇……听起来,的确不似单纯的偶然卷入,太过巧合之事往往皆非如此。”
“没错,狐亦是这么认为,”十三点头,“但玉峰寺中能与他们产生联系的,约莫只有绪智了,可狐瞧着,红娇夫妇对玉峰寺的态度并不友善,推及此,同绪智即便有关联,狐估摸着,恶业大于善缘。”
未了若有所思,并没有立即认同这个观点,“此事还需再斟酌,现在尚不知他们与稚童一事牵连深浅,下次你需得小心应对才是。”
十三:“狐晓得了,你莫担心,狐回来前,也叮嘱了小黑小白留意着那夫妇动向,若有异常,他们自会传消息来的。”
未了:“如此甚好,那便辛苦二位大人了。”说着双手合十,朝着面前空空如也的方向施礼以示敬意。
狐狸从蒲团上起身,抬爪跳进未了怀中,仰面询道:“老和尚那处,你是如何想的?”
终是逃避不得,未了吐气轻叹:“此事,我会同师父再议。”
……
自从上次水陆法会之后,师徒二人已许久不曾像这般促膝长谈。
未了注视着安定如菩提古树般的元慧,不禁有些恍惚。
元慧出关后,变得愈加寡言,若不是未了日常请安时还能得他回应一二,简直与寺中的铜像没什么区别。
与其说闭关为缘由,不如说元慧是以此为借口避开与他人交流,这个‘他人’,在未了看来,大概独指自己。
不止如此,元慧近来频繁出入藏经阁,有时甚至会待上昼夜,不知究竟在寻些什么。
未了挥散开稍显凌乱的思绪,缓缓开口:“正如方才所述,那些受困的童子,不止生前受尽折磨,死后亦不得安生,目前的情况已容不得奉先寺再置身事外,弟子知晓,此事过后,安稳日子恐怕不多了,但与其相比,我等的安稳,又算什么呢?”
元慧喏动着嘴角,沉声诵念着佛号:“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但并不昏聩,众生却不知一切善恶之果终须自食。”
未了:“南楚的佛寺,早该好生清整一番了。”
元慧细细端量着面前的未了,少年人已初长成,曾经的稚嫩温软褪去,渐渐露出明锐沉稳,不变的仍是那份澄澈。
元慧:“圣子做决断即可,老衲无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