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了抬头直视师父：“便是奉先寺不复存在亦无碍？”
元慧意味深长：“奉先寺何去何从，皆是命数使然，聚散兴衰的是人，而非一座寺院，奉先寺、玉峰寺，在此地抑或是他处，又有何干？若心念不动，佛法便不散。佛度众生，但众生需得有缘才行。圣子既遵从本心行事，便无需顾及这些。”
老和尚捻着手中的佛串，柔润的白檀珠轻轻撞击，发出悦耳的叮咚声，与他开口时的枯沉截然不同。
未了却有些恍惚，明明之前元慧为了护住奉先寺的安宁才同圣上楚权协商交易，可现在又变得这般不在意。
此心安住，天下皆是圣地佛土。
若仅仅是这个道理，师父不会今时今日才悟得，很明显，他老人家在隐瞒什么。
未了：“师父，您所虑究竟为何？即便是管窥之见，徒儿也想替您分忧。”
元慧慈颜尽展，宽慰道：“了儿莫做多想…你当知晓，占卜之事，终究是凡人妄图窥探天机，然天机又岂是那般易得？卜筮再精准，不过是吉凶悔吝的预判罢了，可最终行事的是人，又如何胜得过天意？…你且安心做你想做的便好…”
他顿了话音，目光穿过窗牖，望向窗外青玉石似的晴空，初夏的暖阳洒在庭院内的郁郁葱葱上，一团杂绒忽闪而过，他眼底
溢出笑意，“待玉峰寺一事了却，你不妨出去游历一番，同那狐儿去灵界走走也未尝不可。”
未了见元慧再一次回避了他的询问，不觉地抿紧双唇，心中不安愈加强烈。
……
第56章 得救
暮色昏沉，太阳即将收起它最后的一缕尾光隐没，一个瘦小的身影仓惶穿梭在荆棘丛中，即使衣衫被刮得褴褛不堪，刺破了皮肤，痛得他抽气咬牙，他也不敢另寻平缓顺滑的道路，宁愿在此攀爬，为了能尽量逃过追捕的人。
徐小公子从玉峰寺逃出来后，一路从罗城到建业，东躲西藏、昼夜不眠，他不知道究竟有多少追捕自己的人，但只要停下，便觉得身后有人随时会扑上来将自己捉回那魔窟。
就像此刻，他亦感觉不远处，有人在逼近。
显然他的感觉没错，荆棘丛另一侧的窄径上，确实有四五个武僧打扮的人发现了这一处植被的耸动，几人商议了一番，决定兵分几路上前查探。
很快，便有两人发现了小公子的踪迹。
“快！人在这，给我追！”
徐小公子胡乱拨开挡在面前的荆棘，奋力前行，尖刺戳破衣衫割出条条血痕他亦顾不得。
可无论身量还是体力，皆不敌对方，眼看便要被追上，不待他绝望之时，一道赤红的身影携着团阴寒刺骨的浓雾袭来，将他与追来的沙弥隔开。
徐小公子只能勉强看清似乎是根粗如手腕的红色鞭绳将那几人高高卷起再甩开，抛向一旁的粗木树干，发出砰砰的撞击声。
紧接着便是哀号四起，一声声“妖怪、有妖怪”跌宕回响。
他还没来得及作何反应，便被红色的——此时倒是看清了——巨蛇，卷起身子带离了此地。
……
不远处，一道黑影似鬼魅闪过，隐入林中，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
“小郎君莫怕，妾身是受人之托来救你的。”
救走徐小公子的正是蛇妖红娇。
虽然眼前的女人美艳无比，甚至安慰他莫怕时的声音都柔婉如烟，但小公子仍无法忽略此刻缠绕在他身上拖着他飞行的是尾冰凉赤蛇。
然而与近来的遭遇相比，反倒是眼前说是受人之托来救自己的蛇妖，让小公子觉得，更值得信赖些。
红娇将人带回太初山的巢穴中，徐小公子看着黑漆漆的简陋洞穴有些紧张不安，还未等开口询问，便见对方拿出半颗晶莹剔透粉雕玉琢的……桃核？？？
红娇将桃核抛掷而出，落地的瞬间，绽开一扇波动的结界入口——
想来这便是那日帮红娇夫妇躲过十三等人搜查的法宝了。
红娇：“走吧，他们在里头等了许久了。”
徐小公子好奇地打量着波动的屏障，伸出手指，试探着触碰。
眼看着自己半只手没入结界，他蓦地睁大双眼，既惊讶又紧张，只觉一阵清凉触感。
隐藏其中的竟是又一重未知空间！
乖乖，这…简直比他看的志怪话本还要奇哉怪哉！
徐小公子心跳有些快，此时的好奇大过害怕，在红娇的鼓励下，挪步向前，穿过结界。
探身而入的瞬间，目之所及皆变了形态，原本漆黑积尘的冰冷岩壁，此时幻作清透的晶石窟，玉山耸拔，明珠石幔，百态千姿，误入仙境也不过这般。
还未待他细看，身后的红娇随之而来，唤出让徐小公子如何也想不到会出现在此的人。
“小、小春？”徐小公子诧异惊呼。
小春浅笑淡淡，声音幽幽：“小公子安。”
他急忙上前，拉住对方的手，喜极而泣道：“真的是你，小春！你怎么在这里？你也逃出来了？太好了！你——”
嘴边的话猛地顿住，他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眼前的少年，依旧红衣俊秀，却面色惨白，透着隐隐青灰，他握着的手，肌肤不再柔滑温暖，而是乌紫一片，透着刺骨的寒凉…
他们离得这样近，可他感觉不到对方的没半点呼吸，亦不见胸口一丝一毫的起伏，方才的那声幽幽轻唤，像是从另一界域传来…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却本能地想要逃避，将握着的那双手拽向自己，使劲儿搓着，又低头将嘴巴凑近，哈着热气，想要将它们暖热。
小春有些诧异，可转瞬就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小公子…”瞳孔乌蒙一片，不见生息微芒，却难掩复杂。
“呼——呼——，怎得穿得这样少，冻坏了吧，别怕，一会儿就暖和了。”徐小公子不理会，只是自顾自地说着、捂着。
小春颔首看着忙活的少年，一丝酸楚涌上不再跳动的心口，可他不得不叫醒他，“小公子，莫要费力了，不冷的，小人已经…”
“住口！你没有！”豆粒大的温热滴落下来，小公子拨浪鼓似的摇着头，哭喊着，“不会的！才不是！你定是骗我！你就是冷坏了对不对？你瞧，我还能碰到你呢！”
“小公子…是真的，我、我们，都已经…”小春的眼底溢出悲伤，然而却无法流出任何东西，“你之所以能看得见我，也能触碰到我，是因为在这秘境之中有法术灵力的支撑。”
徐小公子怔怔地看向小春身后，随着他的话音逐渐现身的十几个少年人…
说是少年，有些甚至还未满十岁，皆是身形纤细、面容清秀的孩子。
几日前，他们还那样鲜活。
“你、你们，怎会这样……不会的，不会的…”小公子看着同伴，明明面对面、同在一处，却已是阴阳两隔，而他亦猜得到，他们之所以变成这样，大体上是因为他的逃跑。
的确，事实如此。
小春等人，在帮助徐小公子逃走的当夜便遭到了惩罚，所承受的，是不堪入目的虐杀。
本以为咽气后，会去到传闻中的冥府，他们还戏言着，说好结伴去判官阎王跟前告状，定要好好惩罚害他们至此的恶人。
其实小春心中觉得冥府告状什么的皆是妄念，若真的有报应和惩罚，为何已经有那么多孩子丧命，却从不见半点天惩降于禄康王呢？更没见什么鬼怪找上门来复仇。
然而就在他们魂魄离体，浑噩飘荡，还未及清醒时，便被赶来的红娇夫妇带来这里，进入了这方秘境。
起初，他们刚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了鬼魂之体，以为红娇夫妇是来牵引的鬼差，在经过对方的陈述解释、又在秘境之中看到了许多昔日的同伴，方才明白，原来这些死去的少男少女大都被带来这里，他们选择留下来修习鬼道术法，以求复仇。
他们生前受辱，含恨而亡，若是有机会能亲自手刃仇人，为自己报仇，当然好过去冥府讨一个不知能否实现的公道。
决定留下后，小春开始担忧正在逃亡的徐小公子，便托红娇夫妇去打探情况，也正因如此，红娇才能及时赶到，将人救下带来这里。
这些时日，徐小公子经历了迄今为止，他所能认知到的所有恐惧与折磨。
被掳走，被监禁，身心受辱，备遭摧残，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为了能尽快救出同伴，他咬牙坚持，不眠不休地逃亡，只因自己是他们唯一的、仅剩的希望，可如今…眼前的他们，终究没能等到希望啊…
从前的他，天真无忧，现在的他，深渊挣扎。
如幼兽般的呜咽变成撕心裂肺的悲鸣。
小春半跪在地，用冰冷魂体环抱着瘦弱的小公子，轻轻抚拍安慰。
其他的魂体也纷纷挪步上前，簇拥着、抚慰着这个他们用性命换来的，还幸运活着、还能为他们哭泣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