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他此名,是堪出他命数如此。
然而元慧有一点未曾对未了讲过,他这未知的一劫,也牵动着奉先寺,乃至南楚佛寺的运数,可两者是相悖还是相应,暂时却是看不出的。
半晌后,元慧拉回思绪,说起正事。
“半月后,择一吉日,太子要来寺中为圣上祈福,这次的法会,点名要你来做。”
小圣子微微一怔:“太子近年来并不崇佛,除了岁末岁初的祭祀,他很少来,为何突然要做祈福法会?”
一尘堂内,光线渐暗,元慧身上的秋色僧袍显得越发肃穆,他将目光投向堂外,缓缓叹道:“圣上恐时日无多了,这天,要变了……”
暮色将近,残褪的霞光缠卷着云霭,很快便会淹没在模糊的幽静中,直至耗尽最后一抹留恋。
第7章 口不能言的休武
夏初的江南,总是逃不过阴雨连绵。才将入夜,寺院便被笼在雾蒙蒙的烟丝细雨中,仿若要为这古刹胜地洗去红尘纷扰,还它一幅清澈水墨。
圣子阁内,十三早就躲进了禅室,狐尾绕身,偎在蒲团上赖叽叽放空,感受着烟雾袅袅带来的难得清凉。
幔帐垂地,薄纱轻扬,廊台外的细雨如丝。
青瓦飞檐下的铜铎随风微动,玲珑雅音忽隐忽现,宁静舒缓的频率催得狐昏昏欲睡,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被戳穿面皮的事儿,不知该不该道一句:心大。
石板路传来脚步声,一把油纸伞罩着一大一小,伴着团昏黄的提灯引路,穿过雨雾徐徐而来。
湿漉漉的鼻尖微耸,十三确定是陌生的气息。
狐狸心里犯起嘀咕——小和尚带谁回来了?难不成是休言口中那个‘身法极好’的休武?啧,不知会不会找狐麻烦。
耳尖尖轻轻抖动,毕竟在杂毛十三从话本子提炼出的认知体系里,身法极好约等于降妖除魔的能力极强。
心思婉转间,那二人已行至轩榭廊台下。
休武一手撑伞一手执灯,护着未了先行踏上有屋檐遮挡的廊台,自己则滞步于后,等小圣子脱了鞋,全须全尾地入了室内,他才跨步拾阶,驻足于廊台边。
猿臂低垂,行灯落于角落,铜掌微拢,油纸伞收和,搁置在台边廊柱下,而后转身,掀起幔帐进入禅房。
十三觑眸盯着犹如一堵铜墙平移而至的休武,细细打量。
十八九岁的少年人,身量九尺有余,生得是魁梧轩昂,剑眉虎眼,目光灼灼,粗犷中又不失精悍。
许是见多了曜日,他肤色颇深,平添了分狂野蛮俊。
呵,这彪形大汉,瞧着跟狐的兄长一石有得比肩。
这头儿休武也察觉到一股来自斜下方、某只杂毛狐狸不可忽视的审谛。
他顺势低头,与其对视,微微怔愣间,方才还罩着精悍的五官眉眼,霎时流露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憨直木讷。
休武歪首,这便是圣子和休言从山里救回来的狐儿?黑白杂毛的品种倒是稀奇得很。
十三哂然,呵,原是个傻的。
看来这‘身法极好’当真只应了‘身’字。
这把狐狸给紧张的,白费力气,从耳尖尖儿到尾边边儿的毛都竖僵了。
休武顿感困惑,摸了把光头,不晓得自己怎么就被莫名其妙地讨厌了。
自打进屋,杂毛狐狸对他又是竖毛又是龇牙,一脸戒备,以及,不知是否他的错觉,那戒备里还带着些许嫌弃。
未了将狐狸浑身是戏的炸毛样儿收入眼中,没做理会,走到中间的矮几方
桌边,盘膝趺坐,燃起烛灯。
他手中拨弄着灯芯,不忘侧目看向休武,开口询问,“行蕴庄的事,说与寺主了吗?”
休武回过神,点了下头,随即抬起手,十根指头变换着比画,回道:【弟子已如实禀报给师祖了,但他老人家嘱咐,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圣子说一说,师祖意思是...】
休武有些犹豫,手势稍顿,见未了递了眼神示意,才接着表述:【圣子,师祖当是想让你开始学着主事了,包括接管这些个庄子...】
‘言’罢,休武观察着小圣子的反应,见他星眸闪动,随即淡淡垂下,抿起双唇,似有如无地嘟着,饱满小巧的唇珠随着动作而浸染上棠色,这便是不情愿了。
小圣子少见的孩子气冒了头。
禅室内陷入一阵静默。
却让一旁的十三看得甚新鲜,她还未见过这样的对谈方式,饶是谷内尚未开蒙,还不会讲话的灵植灵兽们,也是可以凭借感应,彼此间意识交流。
这单是比画着手指头,就能与人沟通?妙哉妙哉!
只是可惜了壮和尚,怎得不会说话呢?也不知若是吃些咕咕草能否管用。
咕咕草是生长在琢玉谷密林深处的一种灵草,惯是喜荫。前掩巨树,背靠山石,三五成簇地聚在一块,成日里发出咕咕叽叽的声音,很是喧闹。
在十三看来,这草除了能给小金当口粮,真是一无是处。
小金是只开蒙的吐金鸟,与她另一位兄长二鸟结了魂契——作为仆从,平日里传信递话逗个闷子,唯一的本领,大概便是吃咕咕草,拉金稞子。
十三时常觉着,小金定是吃多了咕咕草,染上了它们的习性,才会叽喳唠叨个不停,聒噪得很。
倘若这咕咕草真有此功效,倒是可以拿来给壮和尚试试。
……
青灯盏燃着,映得厅室柔黄浅亮。
未了复又抬眼看向休武,轻声叹道:“我知晓了,师父他既让你直接说与我听,想是已经下了决断的,看来这次躲是躲不掉了。”
休武盘腿坐在未了对面,安慰着:【圣子莫担心,想是师祖早就有考量,这些年才让弟子频繁巡庄子,学习事务,就是为了这之后能好生辅佐圣子,替你分担。况且咱们寺院的庄子,情况要比其他寺院简单得多,除了偶有些手脚不干净的,没得那...唔,总之好打理得很。】
未了见休武并未将意思表达彻底,疑惑道:“没得那...是什么?”
休武面色犹豫,视线有些闪躲,随即摇了摇头,手势稍显含糊地带过话题:【没什么,往后圣子慢慢接触了解便知了,都是些庄园杂事。】
未了见状,微微侧首看向青灯盏,没有强迫着追问下去。
虽然不清楚究竟是何事,但对于寺院庄园的情况,他多少有些耳闻。
佛教为南楚国教,天子看重,门阀推崇,百姓跟随,短短数年间,全国兴建的大小寺院庙宇几百所,且持续增长不息。
当天子的,重视宠信谁时,所做无非是赏地赏钱、赐屋赐房、再赠奴赠婢。可盖了寺院庙宇,招了僧尼这便完事了?
不,问题反倒接踵而至,这么多寺院这么些僧尼,单单只靠香火供奉,哪里填得饱肚子,总不好全都行走于外,两手空空,只凭化斋得食。
倒不是化缘求食不行,而是堂堂南楚国教的圣僧们居然要当街乞食,这让【虔诚的】圣上天子脸面往哪儿搁?
于是武烈帝大笔一挥,寺院当有附属的庄园供给僧侣吃住行,也要有经营管理庄园的奴仆供其役使。
并且给僧尼特开僧籍,有僧籍便可领粮饷、享优待,如若修有所成,还可封神职,除了,国师,还有大僧正、都维纳、典录、典坐、香火、门师等。
而依附于寺院庄园的白徒、养女,说到底,都是些活不下去的穷苦百姓,他们虽在此为奴为婢,但免除了赋税徭役,也不必被征兵,受‘佛祖’奴役驱使,也是修行。
人人向佛的盛景如武烈帝所愿,却不知,这开国之君是否想到过人心的贪婪、人欲的可怖,也是会让他握于手中的武器反噬己身呢?
早年间元谦的担忧,究竟是落到了实处。人人向佛,可并非人人参悟,深渊地狱,不仅存于冥府阴司。
这么些年来,除去官府赐户寺院,士族亲贵间甚至自捐庙宇,掀起出家热潮。
剃发转籍,可皇亲国戚的身份未改,甚至又添了个‘门阀贵僧’的名位。佃产土地不仅能照样收租敛财,且借由僧籍,无论是租佃还是典当寺库的佛法器具,所得皆入自己囊中,半点不需上缴朝廷。
横征暴敛,富可敌国,绝非夸大之词。
这畸形的发展、内里的不堪,当真还算是我佛慈悲?当真是,佛祖度化世人的旨意?
不过是世人难以遏制的贪婪欲望罢了。
然而这些披着寺院圣衣、躲在背后的龌龊,小圣子还未曾真正见识过。
以往元慧总是想着他尚年幼,不忍让他过早知晓这些,可如今,却是不可不知了。
……
未了从摇曳的烛豆上收回视线,错眼对上一双雾蒙浅金的眸子,那狐儿的翘望,肆意又调皮。
本有些郁郁的思绪,顿时被涤荡散尽。
他忽而想起元慧的叮嘱,转头对休武开口,“对了,这狐儿的事你应是听休言提起过了,它虽修出些灵性,但因着伤重,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恢复,只怕还要调养些时日。关于它的底细,你们便莫要再与旁人提起了,只当是普通野狐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