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豫忽而叹了口气:“本王听了这半天,心中有些疑问,不知当讲不当讲。”说罢,他朝天子假模假样地请示着,“想必皇兄定被他们搅得头疼了,要么换臣弟替你问问?”
楚权斜眼瞥了下酲王,晓得这货是终于准备亲自下场搅浑水了,他指尖轻轻敲了敲御座的扶手,算作默许。
楚豫接到圣意,笑嘻嘻开口:“首先本王需得表明一点,关于清泉此人对圣子派他潜伏在禄康王身边并设计推波助澜之事的指认,本王是半点都不信的,原因么,除了方才圣子提出的分析质疑之外,对于圣子的清风亮节,本王亦敢作保,此事绝对不会是圣子所为,当是有人假借名义恶意陷害罢了。”
未了:……
一番真诚无比的吹捧后,楚豫又忽然转移了话题,“皇兄你有所不知,那瑶县原本是隶属臣弟那封郡管辖的,只因原先那处寺院被皇叔瞧上了,不仅收作分寺,还建起了附属庄园,本来嘛,都是自家人,既然皇叔喜欢,本王做晚辈的,自然没有不相让的道理。唉!彼时本王岂能想到竟出了这等事!”
他神色懊悔地叹了口气,“实际上,早前瑶县官员上报过多例失踪事件,本王派人调查之后,才发现那些所谓的失踪,都是被寺院征去做仆役了,可入了寺院庄园之后,便与家人失联了,不是要剪断红尘遁入空门,便是被发配去了外地的分寺做活。本王觉得事有蹊跷,然此事本属僧录司掌管,本王也不好插手,便命人移交给了僧录司,谁知那僧录司,早已变了天,奉先寺的主理权早被架空,那里简直变成了玉峰寺的一言堂,想来本王转去的案子,必然悄无声息。
“本王无法,便请来了圣子,一番闲谈后,才发现奉先寺不问外事许久,国师和圣子压根就不晓得瑶县等地发生的事。不过在听了本王的请求后,圣子便立即表态愿同本王一起调查玉峰寺的隐匿恶行。所以,圣子参与此事还是因着本王的相邀,又岂会是那暗中计划之人,除非他骗过了本王,但以圣子的高洁清明,想必不会的,是吧圣子?”
楚豫无比真诚地看向未了,好像十分期待对方佐证自己信任的回答,然而未了知道他并非如此。
未了淡淡道:“殿下抬爱。”
楚豫露出笑容,眼底闪过意味不明,随即换上一副苦恼之色。
“只是…话说回来,虽然本王相信圣子不是那幕后策划之人,但关于驭妖之说,倒让本王想起两件小事,这么一琢磨,心中便起了疑惑,只得劳烦圣子给解解了。”
未了直视着楚豫,等待着对方接下来的机锋。
楚豫:“这其一嘛,听闻圣子年幼时曾救过一只受伤的野狐,并将其收养在寺中,野狐伤好后,便一直伴于圣子左右,出入起居皆在一块,不少庄园百姓都见过此狐,黑白杂色,机灵得很。”
他察觉到未了眼中一晃而过的机警,满意地继续道:“其二么,便是前两年盛传的,圣子突然破例收了名新弟子,对其宠爱的程度甚至超过了侍奉多年的休言休武,时常是牛车同坐、宴饮同席。那小师傅本王也见过,粉糯清秀,乖巧聪慧,也不怪能得圣子器重,连佩戴了多年的佛串都赠予了他。
“原本这两件事也没什么,左不过是众人对圣子崇敬好奇,芝麻大的生活琐碎都拿来夸言品嚼一番,可嚼着嚼着,就嚼出了新发现,比如收了新弟子后,原来的爱宠野狐反而极少出现了;又比如,出门的时候明明是三人一狐,半路走着走着竟变成了四人行;再比如,新弟子和那爱宠狐狸,从未一同出现过……如此有趣的巧合,当真无法不叫人多想。”
未了屹然不动,冷冷地凝视着对方,“殿下何意?不妨直言。”
楚豫眉梢轻挑,眼中晃过微芒,“自古便有传闻言,狐之一物,最为通灵,善汲天地之灵炁,晓修行之法门,易化妖成人。且不知常伴圣子左右的究竟是爱宠还是爱徒,抑或是,爱宠爱徒实则为一?”他顿了下,进而丢出另一颗激浪之石,“本王想来想去,若真的是,圣子爱徒便是那野狐的化身,而徐小公子逃走后,又直接奔去奉先寺向圣子揭露了禄康王对你怀有的觊觎邪念,且这番话都被狐狸或是爱徒听了去,那样的话…平日里得圣子厚爱,既知晓了此事,盛怒之下大闹玉峰寺也并非没可能…圣子认为本王的疑惑可是有理?”
说到底,他并不打算放过圣子与妖邪交好的这一点,佛道玄门最在乎正统,只有纯正为国为民,百姓才会拥护信奉。
未了当然品得出楚豫的用意,但这种事,只要谣言起,便是人心说了算。
一双墨瞳不偏不倚,幽深似潭,“贫僧认为,酲王殿下的推测很在理,是个十分精彩的故事。”
楚膺禄几年前见过未了新收的那位徒儿,模样精致不输圣子,他当时可是动心得很,不过到底因着忌惮,没敢下手,听酲王言外之意,那新弟子竟是个狐妖?他再次回忆起那夜袭击他的妖邪魅影,越想越觉得有几分像那新弟子,他惊恐地睁大双眼,手指未了颤声控诉:“是你!那妖,没错,那妖定是你派来的,是你的好徒儿!”
清泉逮到机会,赶紧添油帮腔:“圣上,小人说得没错吧,这圣子是真的能操纵妖物伤人的!”
这回就连徐小公子都露出犹豫的神色,他还记得自己在圣子阁同未了谈话时,除了在场的休武,并没见到其他徒弟,黑白杂毛的狐狸确实是有的,而且,他还记得,那狐狸在听完自己的叙述后,也的确显露出了怒意。
若它真的是妖……
徐小公子攥紧拳头,任指甲嵌入手心:若它是妖又如何!它替自己、替小春他们报了仇,又将被关押的同伴救了出来,还将这群恶人的罪行揭露在众人面前,相比之下,妖倒是更有情有义。
未了没有理会叫嚣着的楚膺禄和清泉,亦没有在意圣上投来的探究目光,而是平静地回应着酲王的质疑。
“狐儿是狐儿,徒儿是徒儿,贫僧这点还是分得清的,也希望酲王殿下莫要混淆。且我佛慈悲,众生平等,若哪天贫僧的弟子和贫僧救下的生灵,无论是谁得遇机缘,能够修得正果、道法有成,贫僧都是替他们高兴的。至于夜袭玉峰寺的那位…”未了停住,侧目睨视着瘫倒俯卧着的楚膺禄,冷然道,“听闻那位不仅打伤了诸多残害幼童民女的罪魁祸首,更揭露出玉峰寺藏于地下多年的不耻之地,且救出了那些可怜的受害者,却因此引来了天雷降下,也许还被伤得不轻。可见天道是公正的,人作恶自有惩,妖伤人亦受罚。”
说罢,未了的唇边缓缓扬起一抹
温柔浅笑,又道:“无论那位是谁,是何身份,既能不顾自身受罚而替天惩恶,救出难者,贫僧定会日日替她诵经祈福,以示感恩。只因她所做之事,原本应该是身为圣子的贫僧、身居高位的酲王殿下,以及圣上您,”他蓦然举目,看向御座之上的楚权,眸中一片清明无畏,“当尽未尽之责。”
面对直言不讳指责,天子渐渐收紧了面目棱角,沉默不语。
徐小公子隔着幂篱面纱,怔怔地看向未了,胸口酸胀一片,那番话让他想起初见那人时的惊艳,想起自己为何想要相信对方,是了,未了就是那般的人。
徐尚书都讶异于未了的放肆直言,不禁重新审视起对方来。
被点了名回怼的楚豫,心中咋舌冷笑:好一个小圣子,半点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不说,反而句句仁义、句句有理,让人听了简直要以为妖邪都是多么良善之辈,搞不好会驭妖倒成了除恶扬善的必备技能了!
他拉下脸,张嘴即阴阳,“圣子所言极是,只不过,妖毕竟是妖,今日虽看似为民除害,谁又知明日会不会伤及无辜呢,说到底,妖这东西,野性难驯的异类啊。”
沉吟半晌的楚权,终于开口制止了这出闹剧,“够了十六,圣子说得不错,神佛也好,妖邪也罢,家事国事终须人来做,该好好担起责任尽尽义务了。玉峰寺一案,定要严查严办,所有涉罪之人,无论身份功绩,一律严惩不贷!”
楚豫心有不甘,但事已至此,只得收敛了心思,“是,臣弟领命。”
天子抬了抬手指,楚膺禄被押送回牢狱,亦不忘口吐恶言,嚎叫咒骂着所有人。
清泉也在挣扎中被拉了下去,“圣上!圣上饶命,小人是冤枉的!小人是受人指使的——”慌乱之下,他瞥见身形高大的休武,仿佛想起了什么,大叫着,“是休武!肯定是他!他用了妖术开口说话!圣上,他会妖术啊——”
可惜没人理会他的风言风语,只有休武皱眉看向他,眼中是冰冷怒意。
未了轻轻拍了拍休武的手臂,摇摇头示意,休武收敛了气焰,安静地退到他身后。
楚权并未在意清泉的疯言,转向未了,意欲安抚。
“今日之事,想必让圣子受了委屈,孤晓得,无论国师还是圣子,以及奉先寺的诸位,一心向佛,夙愿济世度人,只不过往后,孤希望诸位还是清净修行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