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言却没心思再顾忌旁的，他此刻只担心休武的情况，“呆子，你可好些了？嗓子还疼不疼？…还想吐血吗？”
休武咳嗽着，却没再吐出什么。
八重见状，开口道：“休武师傅可以试着发发声音，虽然还没有治疗彻底，但从现在开始，可以多发声，去刺激喉咙的内壁及软腭。”
闻言，休言面露惊喜，鼓励着休武：“那快试试！”
休武缓了缓，顺着休言的期待，先是张了张嘴，踮着嗓子用力，起初只有些许微弱的气音。
休言看起来比休武还要紧张，不住地轻拍着休武的背替他顺气，“没关系，再试试。”
不愿让他失望，休武吞咽了下嗓子，捂在脖颈上的手，再次感受着声带传来的震动，试了又试。
终于——
“阿、言…咳咳——”粗粝沙哑得如同生了锈的铜块蹭过石板发出的声音。
这第一句话，唤的是他的名字。
休言鼻子有些发酸，不知不觉红了眼，“嗳！听到了！……呆子，你这声音可真难听！”
再怎么感动都不忘怼他，但休武明白他的意思，憨直地咧嘴笑了。
八重心中松了口气，将瓷瓶递给休武，叮嘱道：“如此便是成功了一半，接下来每隔半月，你便服用一枚丹药，直到你能正常讲话，不痛不痒，便是全好了。”
休武收下药，再次朝八重拜谢。
休言也跟着鞠躬行礼：“多谢仙子多谢仙子！仙子真是活神仙！”
起身时又见五子围那副似笑非笑，休言顿时一悚，拉着休武转身跑路，再也不愿给那白骨精逮住任何捉弄自己的机会。
第72章 换命
夜晚的禁苑在明月与宫灯的映衬下，卸掉了白日里的肃穆，显得幽深而沉静。
鸾鸣殿内燃着珍稀的安神香，点亮的宫灯数量不如往日里的三成，维持着适中的明暗，既不影响视线，也不会惊扰了床榻上休息的人。
楚权静静地守在榻旁，沉睡着的苻氏长发散落在枕席颈间，面色苍白如绢纸，近来被腹中的孩儿折腾得清减许多，快赶上刚及笄那会儿的身量了。
他隔着蚕丝锦被轻抚着那隆起的柔软半圆，这是他同她期盼了多年，终于再次迎来的孩子，明明七个半月的胎龄，眼下却只有四五月的大小。
……
这一胎让苻氏极为辛苦，自从受孕，她几乎没怎么下榻，更是没出过寝宫半步，即使精神稍好些，也只在庭院的小花园浅浅散步。
便是这般娇养着，苻氏仍旧日渐消瘦，精力一天不如一天，就好像是她的精血全部都被腹中的胎儿吸食去了一般。
可若是胎儿稳健也罢了，偏偏三头两日的闹腾，近来胎动微弱到几近停息，更有小产迹象。
为了保护怀孕的苻氏，楚权一直下令隐瞒此事，但太医院的元老们频频出入鸾鸣殿，外人皆道皇后苻氏怕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某种程度来讲，这传言也没毛病。
苻氏的这一胎，惊动了太医院所有元老，可即便请出妙手回春的老院士，也无能为力，最后只得告诉楚权，此胎不可保，若再拖下去，早已亏损的母体便有生命危险了。
这还需要犹豫吗？
楚权再如何想要孩子也绝不会拿苻氏的性命冒险，别说这是一尸两命的问题，便是保大保小、便是腹中这个是他的太子，他也断不会舍弃发妻的性命。
然而就在他准备让御医悄悄引掉胎儿时，昏睡的苻氏却似有感般惊醒，再次阻止了他。
“九郎，我做了个梦，梦见我们的孩儿，他说，他会好好地长大，会同我们期待的那般，安康快乐地度过一生……九郎，不要放弃好不好，求你、保住我们的孩子，好不好……”
楚权太了解苻氏了，如何不知这梦境不过是她日思夜想的期待？
她宁愿耗尽自己的精血，都不愿放弃腹中的胎儿，难道他真的要打破她的期待？
楚权别无他法，就在举棋不定时，看到偏安
一隅的御佛殿，想到了奉先寺，想到了不知是否真的会驭妖，但传言为佛子转世的元慧师徒。
他忆起许久之前，同元慧见面时，对方的那未尽之言——若舍即有得，无舍亦无得，即舍或可得，生灭本无常，舍得皆虚妄。
楚权燃起渺茫的希望，下旨将元慧召进宫中。
……
楚权替苻氏掖好被子，捋顺散落的长发，轻轻起身走出寝阁。
在外殿守候的赵常，脚步轻若无声地上前，替主子掌了盏柔亮的提灯，在楚权的示意下，二人悄然离开，前往那处准备了几日的御佛殿。
这处殿宇是武烈帝在位时修建的，供奉着金身玉座的三世如来像。
南楚的前两任君主，除却祭祀节礼会到奉先寺外，日常也会在此殿供奉礼佛。
今圣楚权登基后，便再未踏入过这里，巍峨庄严的佛殿只余两名侍者清扫打理，多年来，冷清得仿佛不存在。
然而此刻的殿内，却是又一番情景——
九鼎卧龙博山炉，焚燃着侍佛老檀，被置于大殿中央，刻意摆放成北斗星宿阵。
顶空悬垂着九盏玲珑油灯，与香炉一一呼应。每盏灯有六层，每层灯盏的金碟中，呈放着百年银松果实榨取的清油，而在清油中，浸泡着佛祖金身上借来的金玉细沙。
不知使的是何术法，那香炉中焚起的烟雾袅袅升空后，并未飘散开来，竟是柔顺乖巧地攀入与其相对的灯盏中，更妙的是，烟雾在铺满每一层金碟后，会裹着烛芯上行，层层递进后，再游曳至最顶层，缓缓续起一顶圆滚的雾罩，牢牢包裹住那燃着的灯芯。
放眼望去，九鼎炉、九盏灯，两相呼应，好似倒映着天地星斗。
九鼎香炉的末座，摆放着一方小巧的御用蒲团，元慧将刻有符文的金玉命牌放置其中，命牌上赫然用红丝绳系着一缕乌发，正是从苻氏头上取下的。
另一头，天子楚权，盘坐在九鼎香炉的首座，上顶悬着的是北斗九灯的头盏，他放缓着自己的呼吸，轻嗅着鼻间弥漫的香雾，那是混合了他须发骨血的老檀焚后散出的特殊味道。
这首尾相连的阵法，便是北斗移宿换命之阵。
元慧布好了一切后，抬首望向楚权，再次询道：“圣上，命阵已备，一旦启用，便再无回旋的余地，您当真决定好了？”
楚权再次吞吐气息，随后沉声道：“寺主，孤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始。”他抬眼，目光应向着另一端的元慧，坦然而坚定，“一切可能产生的后果，寺主早已同孤言明，孤亦熟虑再三，无论何种代价，孤都认。”
元慧见其并无动摇，未再多言，双手合十，缓缓朝君一礼，随后来到阵中的一侧，撩起僧袍席地而坐。
楚权轻轻闭上双眼，随着耳边传来的元慧诵念的咒文，不知不觉遁入了一重空冥之境，待他下意识睁眼时，发现自己置身于不曾到过、无法描述的深渊苍穹。
原本围绕在他周身的像是烛火般的光亮，瞬间打散，化作无数星辰，散漫在这片苍穹之境。
楚权飘荡其中，身体和意识皆不由自主，只能任那股莫名之力牵引着，在幻境里遨游。
恍恍惚惚，杳杳冥冥，人君楚权在苍穹幕布里，目览着他的生生世世，以及那些，让他意外而恍然地真相之相……
……
佛殿里，元慧口中的咒文渐缓，不知不觉接近了尾声，他吞吐运转了几个周天，将释放的真气收回丹田，片刻后，缓缓睁开双眼，看向天子的方向。
只见楚权周身正流转着天命帝星的运泽，这股充沛而盈满的天子之气，化作男子手腕粗细的龙身之形，旋绕凝聚后，由楚权身上游走而离，攀附着那道连接炉灯的袅袅香烟，扶摇直上，奔向金盏。
龙气到达最底层时，又散化成炁泽漫入清油灯芯，渐渐地，一层层，直到顶端时，那晃动着的赤焰变得异常夺目耀眼，将护在其外的烟罩映得几近透明，犹如一轮当空满月。
满月的光辉不断叠加，直至月耀如日时，炁泽再次凝聚，一尾游龙飞身而出，而这一次显化的龙身，增添了一抹淡淡的金华，紧接着，这尾龙气飞转而下，降身在第二尊香炉上，再次顺着烟雾朝顶端的灯盏攀去。
如此重复着，游曳着，金龙的每次跃出都是一场蜕变，为那具龙身镀上层层金华，轮廓也越发清晰皦明，栩栩如生。
这北斗移宿的换命之法，是元慧从悟明守着的藏经阁之中寻来的上古秘术。
古老的巫祝祭祀之术，诡谲难测，动辄便是触犯神明天道，早已被列为禁术封存在几近失传的晦涩古籍中，此次元慧冒险启用它，是为帮楚权保下龙嗣。
他早知楚权命中有此一劫。
其实应该说，楚权命中难有子嗣。
盈时帝姬能长成，全赖楚权与苻氏夫妻和睦，且天子从未宠妾灭妻辜负夫人，这已是福报。然天命如此，楚权这一系，并不会有男丁继承，即使诞生，也多是早夭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