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醉话,这言论还是露骨得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餐桌上鸦雀无声。父亲的表情瞬间冷下来。
侍者适时地送上主菜,五分熟的小牛扒盛在白色瓷盘里,还带着醒目的血丝。
蕴薇撇开眼忍了一阵,发觉忍不住,忙用手帕掩了嘴,起身道了个歉,就走了出去。
她走到花园里,站在露台上吹了会夜风,终于把那阵阵的呕吐感压制了下去。
突然听到有人喊她,一回头发现周曼如和汪晓芙也跟着过来了。
三个人沉默地站在露台上吹风。
许久,汪晓芙道:“再没几天就开学了,不知道学校里现在怎么样。”
周曼如耸耸肩说:“能怎么样。听说现在学校里提政治都要小心,生怕被人告发。”
蕴薇没出声,光是用手摩挲着栏杆上的一道裂痕。
九月份开学,她们升入高等部二年级,学校里确实少了好些老面孔,有教师也有学生。
蕴薇记得有位姓陈的历史老师,平时总穿蓝布旗袍,讲起课来绘声绘色的,开学之后就再没见过她。
还有一位姓田的学姐,从前是地下刊物《潮声》的负责人,曾向她约过几次稿的,也不见了。
外籍校长在开学式上发表了一通冗长的讲话,大意就是爱国思想值得赞扬,但学生应以学业为重,学校不赞同参与任何未经批准的校外政治活动和集会。
礼拜天回到家里,父亲特意叫她进书房,严肃告诫她:“切记住,别犯老毛病,不要盲目跟风,不要被煽动。”
蕴薇默然点头。回房间,她从床底夹层里翻出从前写的文章一篇篇看过去,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陌生,像别人写的。
这年冬天的某个午后,《潮声》的现任负责人,从前的骨干编辑唐舜樱突然寻到她,她们沿着学校花园里的长廊边走边聊。
唐舜樱道:“张素云学姐去世快一年了,我们想出一期纪念特刊。她生前一直跟我提起你的文章,说你写得最有灵气。”
冷不防的听见张素云的名字,蕴薇脚步一顿,有些怕冷似的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捂着。她轻声道:“对不起。我最近……已经不写了。”
“不写了?,”唐舜樱愣了一下,“为什么?现在正是最需要发声的时候。”
蕴薇摇头:“不是的。我只是……觉得写那些都没什么用。”
唐舜樱皱眉:“怎么会没有用么?我还记得你写的那篇关于女性参政的文章,当时可把我们都震住了。”
蕴薇低头看着地上自己被拉长的影子:“都是空谈。那不过是书上抄来的大道理。”
唐舜樱皱眉:“大道理?你知道有多少人因为你的文章开始思考……”
“张学姐踩中地雷死的时候,”蕴薇突然打断她,声音很轻,“根本没有思想的空余。”
唐舜樱一怔,望着她的表情从困惑渐渐变成了某种理解,半晌才轻声道:“经历不同,理解也就不同。”
蕴薇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但唐舜樱已经转身离去了。
周六,她到家要比平常晚了近两个小时,一进门,就见父亲和继母都站在玄关,脸色不太好看。
父亲皱着眉就问:“你去哪里了?”
蕴薇想起刚才在街上碰到的抵制日货游行队伍,一下子明白过来,她不慌不忙地从书包里拿出一些毛线串珠一类的女红材料,道:“陪汪晓芙去买东西,就晚了。”
两人表情都瞬时松动下来,继母柔声道:“蕴薇,最近城里不太平,下次放学我还是让老赵直接去学校接你吧。你爹是真担心你,刚才急得不行。”
她又说:“菜都凉了,我让张妈去热。”
蕴薇回到房间,从书包里小心翼翼掏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黑面包,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咀嚼,那粗粝的口感让她一下子就安心下来。
1932年年末,随着年关临近,这座城浮动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氛围。大街上,巡捕的数量明显增加。还是挡不住隔几天就会生出的新事端,各行各业组织的反日游行,学生们在街头贴标语,一边拦阻着要买日货的路人。
整个寒假,蕴薇被半软禁在家里,出门不仅要提前报备,还要寻张妈或者李妈陪同。她嫌麻烦,索性连房门都不出。就这样继母每天还总要寻由头上来敲门好几回,见她不是靠在沙发上看书,就是坐在书桌前做女红,才放下心来。
过完年一开学,汪晓芙在午休时找到她们,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下个月我要订婚了。”
两人闻言都愣在原地。
周曼如像是头一回认识她似的上下打量她:“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一点风声都没透露?”
汪晓芙低头捏着衣角:“就这两日定下来的。我阿姨介绍的,寒假里我们见过两次。”
蕴薇问:“只见了两次就订下来了?对方可靠吗?”
汪晓芙老实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她停顿片刻,声音更轻了:“但我想,爹妈总不会害我。”
周曼如在一旁撇了撇嘴,但也没再说什么。
汪晓芙的婚礼在33年的暮春,蕴薇和周曼如作为伴娘伴在汪晓芙的身侧。
宾客们的笑语声中,汪晓芙盖着红盖头,整个人笼罩在一片红色之中,看不清表情。
看着她父母亲满脸堆着笑迎来送往,周曼如压低了声音,不无刻薄地对蕴薇说:“瞧汪先生汪太太那一脸喜色,这下总算把女儿‘安全’地嫁出去了。”
婚后,汪晓芙如同预料中那样,再没回过学校。
这年初夏,班级里陆续又有好些同学或订婚或嫁人,教室里的空位渐渐多了起来。
周曼如将一封新收到的请柬扔在桌上,轻叹道:“现在时局这样,家里人都想早点把女儿安顿好。”
蕴薇犹豫了一下,问她:“你家里没为你安排么?”
周曼如一挑眉:“我宁死也不会接受这种草率的婚姻,我家里人要敢逼我,我就直接绝食。”
她突然把话说得这么重,蕴薇一下子不知道该要怎么回应,周曼如却自己笑了,反过来问:“说起来,你家里那位sugar-coatedpoison怎么还没有动作?按她往常的性子,不是早该给你物色好人家了吗?”
蕴薇摇头苦笑:“我也正纳闷。按理说,她应该比谁都急才是。”
这问题很快便有了答案。
周六夜里,她正预备找父亲替她在学校下周的外出参观申请表上签字,走到书房门前,刚要抬手叩门,却听门内传来继母的声音。
她说:“陈家那边已经婉拒了。”
隔了一会,父亲道:“蕴薇还不满17,这事也不必操之过急。”
“怎么能不急?”继母声音压低了,却带着一种急迫:“你是不知道外头,说什么的都有,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战时在外头待了那么久,谁知道…
…不赶紧想法子替她好好许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怕是越发压不住那些风言风语。”
见父亲不出声,继母又道:“再说,蕴初明年就要毕业回国接你的衣钵,届时也要谈婚论嫁。蕴薇这事若处理不妥,难保不会影响蕴初。”
父亲沉默片刻说:“最近银行的事情够多了。这些家事只能由你多操心了。”
蕴薇没再听下去,回房间躺在床上,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截蓝发绳轻轻地摆弄着。
继母的效率快得不可思议,这年初冬,她便一手安排了相看,对方是丝绸大亨徐家的四公子,原本说定隔年开春便去徐家祖籍无锡订亲,因父亲执意要等蕴薇高中毕业,便提到初夏。
直到坐上去无锡的船,那门当户对的徐家四公子给蕴薇留下的印象,仍然只有一个浅淡的轮廓,白皙文弱,戴着金丝边眼镜,有限的几次会面,他都由徐太太陪同着,说一声话便顿一下,征询似的偷看母亲的面色。
蕴薇坐着船去无锡订婚,是34年6月份的事。
头等舱的单间里虽有电扇,空气还是有些浑浊。徐太太仍在翻来覆去地讲着徐家老太爷曾高中举人的事迹。
蕴薇听着听着,就有些走神,眼睛从那两片不停翻动着的薄嘴唇,移到那双搁在暗红镶金丝的旗袍上的手,十根肥圆的手指上共戴了三枚金戒指。
见蕴薇脸色不好,徐太太从手提包里拿出一盒仁丹递过去:“是不是有些晕船,天太热了,吃几颗缓一下罢。”
蕴薇接过道了谢,她还不忘笑着补一句:“这是日本商会会长特意送的,药房里买不到,效果要更好。”
蕴薇轻声说:“徐伯母,我想去甲板上透透气。”
陪她同行的张妈犹豫着开口:“三小姐,船都快开了……”
徐太太却制止了她说下去,通情达理地笑道:“去吧。别待太久。”
蕴薇拉开舱房门时,听见徐太太压低了声音对张妈道:“头一回出远门去未来夫家,总难免会紧张。”
甲板上有船工在忙着装卸,也有三三两两闲谈的旅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