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阳光有些刺眼,也几乎没有风,她眯起眼,沿着栏杆慢慢往前走,头还是昏沉,不知不觉已走到船尾,没路了。
听见一声汽笛声响,她知道该要往回了,却扶着栏杆没动,漫无目的地俯视着码头上来来往往的工人。
突然一个瘦高个身影闯入视线,穿着褪色的粗布短卦,灰头发在阳光下几乎发白。
她心脏紧缩了一下,清晰地感觉到腥咸的江风拍打在脸上。
像从一场漫长的梦游里突然醒了过来,她想也没想,摘下一只珍珠耳环就扔了下去,“啪”的一声,正落在离那人不远的石板上。
他一抬头,恰与她四目相对,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
她看着他,用口型清清楚楚地说了三个字:“带我走。”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一手提起礼服裙摆,一手撑在了栏杆上。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向前冲去,踉跄着接住她的瞬间,两个人翻倒着摔在地上,阿宝骂了声脏话,蕴薇躺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石板地上,却笑出了声来。
第15章
几名船工停了手里的活计纷纷侧目。
阿宝刚勉强撑起身子,就听客轮上传来一声尖利的呼喊:“三小姐!三小姐你在哪里?!”
紧接着的,是另一个咄咄逼人的女声:“这才一会儿的功夫,怎么就找不见人了!你们都给我去找去!找不见人!我要报巡捕房!”
甲板上顿时一阵骚动,船员和乘客来回穿梭。码头上的船工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分散了注意力,三三两两地指着客轮议论起来。
蕴薇慌忙抓住阿宝的衣袖子,不等她开口,他已条件反射般拽着她的手腕闪进了附近货物堆的阴影中。一口气还没喘匀,他突然松开紧握着她手腕的手,面孔上闪过一丝后知后觉的懊恼。
这细微的表情变化全被蕴薇看在眼里,她笑着问:“你是不是在想,又摊上麻烦事了?”
阿宝撇嘴:“岂止是麻烦。那么多人看见我面孔,不出两天,我的画像怕是都要被巡捕房贴满上海滩了。”
说完,他嗤笑一声:“大小姐,托你的福,我在上海也待不了了。”
蕴薇却轻快地笑道:“那正好,我们就去苏州吧,去找我奶娘。”
阿宝盯着她看了两秒,像看个疯子。
那个咄咄逼人的声音突然尖锐地划过水面:“立刻给我搜查整条船!找不见我儿媳,我要追责到底!”
阿宝玩味地道:“你婆婆?气势蛮足。”
蕴薇无奈地瞪他一眼。
张妈那带着哭腔的声音一会近,一会远:“三小姐!三小姐你回来呀!这让我怎么和老爷夫人交代啊!”
阿宝斜眼看她:“她都快哭出来了,怪作孽的。船还没开,三小姐,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蕴薇攥紧他衣摆,声音虽低,却斩钉截铁:“我不回去。早就回不去了。”
阿宝愣片刻,忽然笑了一声。
蕴薇困惑地看着他:“笑什么?”
他带笑瞥了眼她那张清秀温雅的脸:“就想到,多少人被你装死腔敷衍过去了。”
这时,一阵刺耳的汽笛声划破码头的嘈杂,只听有个声音喊道:“按时发船!”
客轮缓缓驶离了码头,张妈和徐太太的声音随着距离的拉远,江风中渐渐模糊。
又等了片刻,确定没人注意到他们,阿宝这才转身从货堆上扯下一块蒙着货物的粗布,轻轻抖了抖,扔给她:“披上。”
他带她沿着码头边缘快步走着,七拐八绕地穿过几条窄巷,最终来到一处偏僻的小码头,只见几条破旧不堪的小船停泊着,三三两两的船工或坐或站,百无聊赖。
阿宝目光停留在一条停泊在角落的老旧平底船上,对那背对他们坐在船头理绳索的老者道:“老苏,回吴江?”
老苏回过头,见是阿宝,便点点头,眼睛却有些狐疑地落在蕴薇身上。
阿宝说:“正好。顺道带我们去苏州。”
老苏皱着眉连连摇头,指指蕴薇,做了个划脖子的手势。
阿宝刚要解释,蕴薇突然从手腕上取下一只珍珠手镯,上前几步递过去:“这个给您,算是船钱。”
老苏看到那闪着光泽的南洋珠,满脸惊恐地连连后退,双手不住地摆着。
阿宝在边上笑:“大小姐,你要把人家吓煞了。”
说罢走过去,用手势跟老苏比划了一阵,又往他手里塞了几块银元。
老苏并没接,神情复杂地盯着蕴薇身上的首饰。
阿宝见状,凑近老苏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老苏闻言,再打量起蕴薇时,眼神有些意味深长,却终于不再推辞,收起银元,朝船舱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们在船舱里坐定,阿宝从衣襟内侧摸出一个小布袋,倒出里面的几张纸票,递给她:“你这些玩意儿还是收起来吧,不想引火上身,以后别随便拿出来。”
蕴薇点头接过,轻声道了谢,把首饰一样样摘下来收好,顺便脱了那双沾满泥水的高跟皮鞋,赤着脚抱起了膝盖。
小船缓缓驶离码头,江水拍打着船身,发着轻柔的声响。
船舱内空间局促,两个人挨得近,他突然闻到她身上一股陌生的淡雅香气,到这时候,他才下意识地仔细端详起她。
过去快两年,她原先那两条细麻花辫子不见了,齐肩长发烫过了,侧边戴了镶钻发卡,带了些成熟和摩登的味道。身形不再一味单薄,那掐腰的丝质礼服裙恰到好处地箍在身上,没有一处不合体。
他有一瞬失神,却反笑了出来:“大小姐,两年不见,弄成这幅鬼样子了。”
蕴薇低头拨弄着礼服裙上的褶皱:“快别提了,我都受够啦。”说完她抬头,目光从他努力向后梳理却还是有些凌乱的头发,扫到磨破的袖口,忽然也笑了:“阿宝,你也变样啦。”
她想了想,又看着他,认真地补一句:“头发这样梳,适合你。不过就是稍微有点乱。”说罢,伸了手,试图把他那几缕不听话头发拨拨正。
阿宝面孔一红,有些不自在地侧头避开:“讲归讲,别动手动脚好伐,大小姐。”
蕴薇收回伸了一半的手,只是抿着嘴笑
。船舱顶蓬缝隙里透出的太阳光落在她脸上,正好盛满右边面颊上一个浅浅的酒窝。一点点带着腥味的江风吹过来,他忽然背过身去动了动肩膀,怕热似的,往阴影里挪了半寸。
船慢慢悠悠驶到江心,水波轻轻拍打着船身,发出节奏均匀的声响,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汽笛声。
蕴薇忽然开口:“阿宝,你这两年在忙些什么?”
他眼睛看着浑浊的江水,漫不经心地回:“还能忙什么。”
她等了片刻,见他不再多说,又试探着问:“这两年你还是在闸北么?”
老苏突然用长橹敲了敲船舷。
阿宝以为出了什么状况,皱着眉急匆匆走到船尾。
老苏放下橹,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从怀里掏出几张前几天才从阿宝那里交易来的“西洋画片”,一边朝蕴薇的方向促狭地挤了挤眼睛。
阿宝一把将那几张他拿来倒卖赚外快的裸女画片推回到老苏手中,转身回到船舱时,耳根却烧得发烫。
蕴薇问他:“怎么了?”
他随口说:“没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莫名有些烦躁。
船继续前行,日头渐渐西斜,江面上泛起粼粼金光,蕴薇靠在船舱边,看着岸的两边逐渐隐现出农田和村落。
她突然兴奋起来:“阿宝,我们真的要去苏州了。”
阿宝头也没抬:“沾你光。”
“对了,还有,”她说,“你别再叫我大小姐了。之前一直没机会告诉你,我叫蕴薇。杜蕴薇。蕴藻浜的蕴,蔷薇花的薇。”
阿宝只说:“拗口。记不住。还是大小姐顺口。”
注:“装死腔”是上海话中常用的俗语,意思是装模作样、故意做出某种姿态或腔调(含贬义),比如说话扭捏、行为做作等。
第16章
夜半时,蕴薇醒过一次,从梦里被晃醒过来,江水拍打船身的声响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她的神经,船舱里又闷又热,四面都暗,只有挂在舱壁上的渔灯摇晃着投下微弱的橘黄色光晕。
就看到阿宝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地靠坐在舱口,灰头发在昏暗的灯光下近乎透明。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定下来,在这持续晃动着的小船上,反而安稳地一觉到天明,也没再做过梦。
船在苏州城北的阊门码头靠岸时是十点钟光景,初夏的日头已经高挂,晒得人不由自主眯起眼睛。
码头上人声鼎沸,摇橹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闹热地交织在一起。
老苏用篙杆抵住岸边,固定好小船,指了指搭在岸上的木板,示意他们可以下船了。
蕴薇的礼服裙经过一夜的颠簸,已经皱得不像样子,踏上那青石板小街时,还是引来侧目,阿宝把那块她在上海码头围了一路的粗布罩布扔回给她:“你还是围上吧。还有,我们现在去哪,该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