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理所应当似的说:“我要把你卖了。”
天已完全黑透,说不清楚现在是几点钟,总归是过了黄昏了,他的眼睛这时变成了一种更深更沉的绿,那张俊秀的面孔上隐隐还有笑,然而蕴薇一下子明白过来,他不是在开玩笑。
她深呼吸一口气,看着他说:“我以前,我见过你的……”
阿宝不以为意,那副神情像在说“见过又怎么样”。
蕴薇说下去:“很久以前……在华通码头,我给过你一块银元。”
他闻言一顿,收了笑重新望向她,过片刻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那我还你个人情。”
蕴薇不答,过一会儿却轻声说:“那你能不能先寻个地方让我喝杯热水,吃点东西。”
阿宝看她的眼神充满了不可思议。
他走前面,蕴薇提着裙摆子跟在后头,皮鞋底磕在凹凸不平的青石路上,好像随时要滑倒,夜色墨墨黑,只从路两侧的屋子里透出一星半点聊胜于无的光,煤油灯发出的光。
她只觉得,这两日所走的路仿佛是要比她过往十五年加起来的还要多。
不知过了多久,夜风里逐渐掺合了凉丝丝的雨线,扑到脸上身上,更冷,她的两排牙齿便不听使唤地打起架来,身体也发抖,犹豫着,终忍不住问一声:“还要走多久?”
阿宝没回,过了一会儿,在一处亮灯的门前停下。
蕴薇抱着肩膀看清,是家老虎灶。
这个点已经没有主顾,只一个老板娘模样的女子坐在里屋灶前守着几口热气蒸腾的大锅。
阿宝朝门内叫声“阿姐”,她立即起身迎了出来,见是阿宝,便笑道:“哦,是阿宝啊,有段时间没看见你了。”
说着话,她目光又落到蕴薇身上,蕴薇知道自己现下模样狼狈,多少觉出尴尬,便把头微低。
阿宝道:“阿姐,一壶热茶,两碗阳春面。”
蕴薇跟着他在灶前摆着的八仙桌前坐下,一壶热茶便送了上来,连带还有两块干手巾,那老板娘一边往粗瓷碗里斟着茶,口中笑道:“淋了雨,先擦一擦吧,面马上好。”
蕴薇道了谢,拿手巾擦了头发,手扶着碗将要喝,却见碗沿有一块小小的缺口,她避开,也顾不得烫,一口接一口猛呷。
半碗热茶下了肚,周身舒泰了不少,她这才抬头看阿宝,岂料他也正望着她,灰绿色的眼珠子在灯光下,通透的玻璃珠子一样,一时晃了神,想起小的时候曾听爸爸说过,他们这类人的漂亮,来历其实并不光彩。
十月革命的时候曾涌过来许多逃难的白俄人,成群混迹在上海混乱的下之角,女人们寻不到工作,只有卖身来果腹,一不当心大了肚子,生下来的孩子只好偷偷抛弃在街巷,任他自生自灭。
正胡想着,阿宝却先开了口:“你是哪家的?”
蕴薇说了三个字:“我姓杜……”,就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她道:“你要拿我回去勒索?”阿宝闻言,只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两碗热腾腾的阳春面送上来了。照例是粗瓷碗,面是小阔面,清水酱油汤上漂着几点油星,几星葱花,除此之外别无他物,那股食物的香气弥散开来,却让人好似又重回到人间。蕴薇饿急了,顾不得烫,拿筷子撩起面条,稍微吹了吹就往嘴里直送,一边听见阿宝说:“明日一早送你回去。”她应了一声,却怎么也想不到,再过几个钟头,“回家”已成奢望。
第2章
蕴薇头一次发现,这都市里原来藏着无数像这样百转千回的小路,以为就要走到了,谁知道还再拐到另一条更深更窄的夹弄,天黑看不清楚路,阿宝走得又太快,她只有小跑跟着。
终于他在一处棚户房前停下,门也没有上锁,一推就开,门头太窄太低,进门去要拱起背脊,阿宝把煤油灯一点亮,她才发觉地上桌上竟都积着一层薄灰。
屋内狭窄,还拿一块薄木板分割成了里外两间,外头除却一张旧桌子,一盏煤油灯,就只有四面板壁。
阿宝不跟她多话,自己拿了一卷草席铺在外头地上,就把她赶进里屋。
蕴薇走进去,里屋内除却一张硬木板床,也别无他物,她看见床头的墙壁上好像挂着什么东西,没有灯也没有窗,看不清楚,只知道是幅什么画,她太困太累,也顾不得探究,合衣一倒头,就睡了过去。
凌晨时分,半梦半醒里隐隐听见“轰隆”的一声巨响时,蕴薇还以为这一声是梦的背景音。
身体实在是疲倦极了,便又昏睡了过去,间隔不过须臾,伴着又一声巨响,她小腹猛然一阵抽痛,人已从床上坐了起来,彻底惊醒了。
腰背都被硬床板磨得生疼,天光还是晦暗着,伸手不见五指。
这会儿,四周围又静了下来,仿佛先前的那两声巨响只是幻听,蕴薇摸索着下床寻她的鞋子,这时候,外头的一声巨响仿佛就在她身边炸裂了开来,墙壁甚至都跟着轻微震了一下,房门开了,只看阿宝举了盏煤油灯立在门口,半是嘲讽半是幸灾乐祸般地说:“你回不去了。”
蕴薇还搞不懂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心里一团乱,却听外头传来一阵轰鸣声,越来越近,两个人都僵硬着不动,突然,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整间屋子仿佛都在微微震动。那轰鸣声终于又一点点远了过去。
她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越想快些穿鞋,手脚越是发着抖,不听使唤,阿宝却不管她,自顾自走出屋外去,蕴薇终于穿好鞋子跟了上去,也是这时候,借了天光,她方才看清楚,原来床头挂着的是一幅耶稣画像。
踉踉跄跄地出了屋门,呛鼻的硝烟气味扑面而来,天完全是青黑色,狭窄的弄堂里已经淤塞了许多人,个个灰头土脸,爬虫似的贴着墙根朝前蠕动着,孩子的哭声,老人的叹气声,男女吵相骂的声音混杂成一团。
蕴薇挤在人堆里费力地张望,看见了那瘦长的身影在前头,心下稍定。好半天功夫,终于挤出弄堂,她看准了,立即向前去,一把揪住阿宝的衣角,阿宝被她扯得一个趔趄,有些诧异地回头,蕴薇牢牢地抓着他:“你要带我一起逃。”
话刚落,又一阵熟悉的轰鸣声响起来,青灰的天上隐约约能看到两三个黑点盘旋着。阿宝反手拉住她的胳膊,朝路边一堵被炸剩了半爿的土墙底下蹲住。
蕴薇的脚踢到什么,定睛一看,却是被炸断了的半截胳膊,被血浸透了的棉衣袖子还套在上头。她一惊,下意识抬头看阿宝,他也看见了,却只一瞥而过,顺脚踢开,仿佛这只是半截树枝。
这几分钟实在漫长
,身体紧绷着,一动不敢动,蹲久了,两条腿都不像自己的。轰炸机的轰鸣声始终在头顶盘旋,像怎么也赶不走的梦魇,一声声地敲打着紧绷的神经。突然,一声巨响如雷鸣般炸响,大地仿佛都在震颤,灼烫的尘土卷着硝烟卷了满天,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耳朵也短暂地失去了听觉,脑子里只有不断回荡的嗡嗡声。有一瞬间,蕴薇甚至以为已经自己死了,却又被一只手拖了起来。茫然地朝前跑了几步,刚才躲避的那半爿土墙在身后轰然倒塌,化为一片废墟。
不知道跑了多久,沿途路过无数残垣断壁,间或还有惨不忍睹的尸体。蕴薇顾不得细看,心里只知道,要想活命,就必须不停地跑。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江边。天大亮了,却不见太阳的影子,这是一个阴霾笼罩的冬日。火焰与黑烟弥漫了半个天空,将晨曦的光芒完全遮蔽,江水腥气混着硝烟味倒灌进五脏六腑,寒冬腊月的,就连里衣都被汗浸透了。空中倒是安静下来,轰炸机仿佛已完成了任务,暂时撤退了。
阿宝先停下来,蕴薇这才发现,他面颊上被炸弹碎片剐了长长一道口子,风干的血印子一直到下颌。也是这时候,她才觉察出自己周身的剧痛,撩起衣袖子,一整条胳膊密密麻麻都是被灼伤的水泡,有些已经破裂,渗出了黄色的脓液,估摸身上腿上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蕴薇放下袖子,看着阿宝说:“看这情形现下只能往租界逃,我家就在法租界。”
见他并不言语,只是漠然地看着远方,蕴薇又说:“只要把我送回家,你要多少钱都可以。”
阿宝嗤笑,像在听天方夜谭:“你就这么相信我?”
蕴薇却认真起来:“两个人一起逃,活下来的希望终归要比一个人大。”
阿宝不以为意:“随你。”
他说罢继续走,蕴薇紧随其后。
经过一夜浩劫,整个闸北已然面目全非,路面四分五裂,满目疮痍。两侧房屋建筑寻不到一处完整。他们一路走,一路避开满地的碎石瓦砾,仿佛身在乱石荒丛。
碰到无数劫后余生的逃难人,拖家带口的,孑然独行的,无不紧绷着面孔,一边咒骂着日本人,一边紧赶慢赶地走。
没有人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战争究竟由何而起,那轰炸机几时又会卷土重来,都只知道作恶的是那天杀的日本人,而租界应是安全的,因而都想去那里避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