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薇面孔一红,把头微微低下,看着自己的手指:“现在这样挺好。其他的事……等以后再说吧。”
周曼如有些感慨地道:“小玫瑰,你真变了。”
蕴薇抬眼看着窗外:“也没有。就是我觉得,凭着感觉走人生路,有时候也挺好的。”
周曼如闻言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她回过神来,又笑道:“讲起来,囡囡都这么大了,你们想没想过再去办结婚证?”
蕴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想过的。但是,年纪还差一点。”
周曼如立马就说:“这有什么。我哥在社会局有熟人,就打个招呼的事儿。”
她想了想,又说:“不过光满足年龄还不行,办结婚还要好多证件呢,你们最好提前备好了,免得到时候又白跑一趟。”
蕴薇笑咪咪地看着她:“曼如,你对这些怎么这么清楚,是不是你也……”
周曼如红着脸轻拍她一下:“胡说什么呢,我好心帮忙,你倒还拿我开起玩笑来了!”
蕴初那回带来的皮箱里就有蕴薇的证件,阿宝的事却有些难办,他只得托伊万想办法。好在伊万对这类事驾轻就熟,一听就答应帮他弄一整套假的俄国人证件,从姓名到出生地都能做得像模像样。
一直等到十月份,他才终于把所有材料都备齐。
去办证那天,蕴薇特意换了那件平时不大舍得穿的香云纱旗袍,还配了披肩,给阿宝拿了身西装,给小小宝穿了白色的纱裙,上头搭一件自己手织的粉红色针织衫,连裤袜,小皮鞋,一样不少。
阿宝笑说:“这下真像要结婚了。”
蕴薇笑嘻嘻地把手挽到他胳膊肘:“本来就是去结婚的,你以为去干嘛。”
时隔一年,他们又进社会局的大楼,这回是有备而来,敲门的时候,心里都有底气。
材料交上去,那一脸严肃的办事员先看了蕴薇的证件,一样样检查过去,都没什么问题。
轮到阿宝的时候,他拿起放大镜仔细查看着证件上的钢印,又对着灯光照了照。
他抬眼,略带审视地看了一眼阿宝,接着起身,走到后面的档案柜前翻找。
没过多久,办事员重新坐下,用一种公事公办,却又带着几分轻蔑的语气说:“先生,您这套材料我们不能接受。根据规定,办理结婚登记,双方都必须提供有效的身份证明文件。”
走出大楼,阿宝抱着小小宝,若无其事地逗她笑,蕴薇紧贴在他身边,也没说话。
他们沉默着走,深秋瓦蓝的天,衬着满街金黄的梧桐树叶,都像假的。
路过贝当公园,看到门口有摆摊照相的,阿宝突然停下脚步,笑了笑说:“难得都穿这么挺括,别浪费了,照个相吧。”
他们进了公园,在草坪上找了处光线好的地方拍照。小小宝刚学会站立,还摇摇晃晃的,蕴薇和阿宝就分别站在她两侧,伸手在她身后护着。
照片拍完,约定好后天下午3点过来取。看看时间还早,他们就在公园里寻了张长椅坐下,看着小小宝在草坪上走来爬去。
午后两点多钟,秋日的太阳光给一切都镀了层金边,阿宝起身去陪小小宝玩,蕴薇坐在长椅上眯眼看了一会儿,有一阵,她突然发觉他们的轮廓融在了光里似的,有点看不太真切。
她也不知道怎么,心里莫名慌了一下。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看到阿宝把小小宝扛在肩膀上,逆着光,笑着朝她走过来:“薇薇,走,回家。”
第40章
年关将近,阿宝越发忙,一大早就出门去,晚饭时匆匆回来,还没吃完就又要出门。
他向来有分寸,应酬再多也不会喝过了头,回家再晚也不过十一二点的样子。蕴薇先把小小宝哄睡,她总要听到他推门进来的声响,才能安心睡去。
这天夜里,蕴薇靠在枕头上听着江海关的钟声,一下,两下,最后连弄堂口卖糖粥的梆子声都歇了,她起身看了看孩子,倒了杯水在床沿坐下。
这时候,听到门外有动静,她赶紧放下杯子过去开门,却见阿宝扶着门框才勉强站住,浑身酒气熏人。
蕴薇连忙扶住他:“小心点,别摔着。”
阿宝迷迷糊糊地靠着她,蕴薇费了些力气才把他扶到床边坐下,帮他脱外套时,他就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任由着她摆弄。
蕴薇把他的外套抖开,预备挂起来时,只听“啪”的一声,口袋里有个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隔天早晨,他酒醒得差不多了,吃早饭时,蕴薇便把那东西放在了桌子上,那是一只印着德文的小药盒。
他瞥了一眼,搁了筷子,又把那药盒拿起来放回口袋,口中只说:“这是一个俄国太太让我帮她买的头痛药,还没来得及送。”
蕴薇笑了笑:“这是特效药么?上头印着德文,还是针剂呢。刚好我最近也经常头痛,你能不能也替我弄一盒试试看。”
阿宝沉默了一下,蕴薇看着他:“阿宝,你别把我当傻子。”
阿宝起身,手安抚似的放她肩膀上:“薇薇,这确实不是普通的头痛药,是吗啡。但是你听我说,青帮手头正好有一批滞销货,那群毛子会包装,我认识的那些俄国太太们又刚好需要这种……消遣。我就做个中间人,搭搭线而已。”
蕴薇肩膀僵了一下,面色变了变,就听他用一种轻松的口吻接着说:“那次你哥哥不是也说了嘛,有供就有求。这钱我不挣,也会有别人挣。”
他说着,又想像以往那样揽过她,蕴薇却用力挣了开来,好像来不及消化他的这些话一样,手抓着桌角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阿宝……这不一样的。不是什么钱都能挣的。”
他看着她,又想上前去,还是克制住了:“薇薇,你听过“燕子窝”吗?暗地里卖大烟,但明面上只收烟灰钱,巡捕拿他们没办法。我也是一样,我就只问那些太太们收翻译费,服务费,药品都是赠送。我这么弄,哪怕巡捕找上门来都挑不出毛病。”
蕴薇只是摇头:“你这就是在贩毒。”
阿宝眉头皱了一下,随即却有些无所谓地笑了:“那又怎么样呢。”
他说着,走到床边,蹲下身在床角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只几寸长的小木匣,拿到她面前打开。
蕴薇看到,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好几根金条。
阿宝把木盒递到她手里:“薇薇,你看,这些都是给小小宝的,再过一阵,到她满一岁,就能有半盒了。”
蕴薇捧着那木盒,心像被什么扎了一样,她抓住他的手:“阿宝,够了……别做了。我们的钱够用了。”
她说着,放下木盒,走到自己的写字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只小铁盒,走回到他跟前打开,里头的钞票按着大小面值码得整整齐齐,也有厚厚一小叠了。
蕴薇看着他:“阿宝……我也攒了这么多了。真的够用了。”
她看他沉默着,有些慌乱地,又去抓他的手:“我们还年轻……等小小宝大些,我也会出去找事做,我们一起加把劲,能把日子过好的。”
阿宝回握住她的手,却摇了摇头:“薇薇,你不懂。就这点钱算什么?等小小宝长大,光想让她读个像样的学校,就得花多少钱?而且,以后可能又要打仗,到时候物价飞涨,钱不值钱,今天的一块大洋,说不定明天连半个烧饼都买不来!”
蕴薇握紧了他的手,声音有些颤抖:“阿宝,哪怕你说得都对,但这么挣来的钱,我们怎么能安心花。我很害怕,这样下去会遭报应的。”
阿宝低了头去,那神情叫她有些陌生,下一秒,他竟笑了出来:“遭报应?最大的报应就是没钱。”
他松开她的手说下去:“小小宝要是个男孩,大不了就成第二个我。在码头扛包,给人家跑腿,再不济当个小混混也能活下去。但是女孩……”
小小宝的哭声把他的话
截断,蕴薇回过神来,忙步到摇篮跟前抱出她来,轻拍着她的后背哄着。
阿宝走到她们边上,看着女儿粉雕玉琢的小脸,又叹了口气:“薇薇,你知道像小小宝这样的漂亮女孩,家里没钱没势护着的话,最后都去了哪里吗?朱葆三路的那些个舞厅,酒吧,还有更下作的地方,四马路,咸肉庄,花烟间……”
蕴薇抱紧了小小宝,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你不要说了……”
阿宝从后面轻轻抱住她:“只要有了钱,我们就能让她读书,等读到大学。有了文化,她就能找个体面的工作,不用靠脸吃饭了。”
蕴薇只是哭着,他摸着她的背脊,语气放轻了:“薇薇,你再等我一阵。我答应你,再过一阵我就洗手不干了。我们去别的地方。”
这时外头敲门声响了两下,吴娘姨的声音隔着门响起来:“太太,我来了。”
两人匆匆把钱又都放了回去。
蕴薇把眼泪抹了两下,应了一声:“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