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娘姨一走进来,就察觉到气氛不太对头,却也识趣地没多问,只从蕴薇那里接过哭得抽抽噎噎的小小宝,踱着步子低声哄着:“囡囡怎么哭成这样,娘姨抱抱。不哭不哭。”
阿宝整理了一下衣服:“薇薇,我走了。今晚早回的。”
蕴薇点点头:“嗯。路上当心些。”
阿宝这夜里果然回来得早,带了蕴薇喜欢的糖炒栗子,给小小宝带了棉花糖。
吃过夜饭,蕴薇照例在地板上铺了块毛毯,手扶着小小宝的胳膊教她学步,阿宝就拿着棉花糖蹲在那头,笑嘻嘻地引她,小小宝看着糖,眼睛都直了,伸着小手想要够,在蕴薇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朝阿宝那边挪,最后一头扑进阿宝怀里,拿着糖咯咯直笑。
阿宝抱着女儿,顺手剥了颗栗子递到蕴薇嘴边,她愣了一下,还是张嘴吃了。
小小宝把糖粘得满脸都是,突然开口叫了一声:“妈妈!”
两个人都愣住了。
小小宝手抓着脸上的糖,又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声:“爸爸……”
蕴薇眼圈红了红,抬头看阿宝:“她都会叫爸爸妈妈了。”
阿宝怔怔地看着女儿,过了一会儿,伸手把蕴薇也搂了过来。
夜里,小小宝睡下后,阿宝坐在床沿脱着外衣,蕴薇在一旁把被子铺开来,犹豫了一下开口:“阿宝……”
他的手在慢慢地解着纽扣,心里却一面在盘算:这帮毛子的胃口越来越大,照这样下去,自己累死累活,大头都被他们抽走了。青帮那个阿炳跟自己处得不错,过两天或许可以寻机会跟他透透口风,看看能不能...…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她在叫他,抬起头:“薇薇,怎么了?”
蕴薇看了看他,最终只说:“没什么。”
第41章
四月初的雨总落不停。
听到敲门声,吴娘姨忙起身去开门,一看来人,忙道:“太太,周小姐来了。”她接过周曼如手里的油纸伞,在门口抖了抖水珠,收拢起来靠在墙边。
蕴薇正给小小宝梳头发,一回头,看见周曼如的皮鞋湿了大半,发帘也被雨水打湿了,贴在额头上,不禁道:“曼如,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还跑过来。”
周曼如边步进来边笑道:“我想囡囡了呀。”
她说着,一边摸出手帕来擦了擦头帘:“这雨真是烦人,都下了一周了也不消停。”
蕴薇笑:“你想囡囡也不用这么急。等雨停了再过来嘛。”
周曼如到她们跟前,伸手捏捏小小宝肉乎乎的面颊:“小玫瑰,我要出趟远门,有阵子不能过来了,囡囡总得让我抱个够吧。”
蕴薇闻言“啊”了一声看着她:“怎么这么突然?”
周曼如顺手抱过小小宝,贴着孩子面颊嗅着奶香,小小宝和她亲近,又怕痒,在她怀里扭着,咯咯咯笑个不停。
周曼如拍拍她的肉胳膊笑道:“这小肉墩子,几天不见,又沉了,真快抱不动啦。”
蕴薇莫名有些不安:“曼如,你要去哪里?”
周曼如只说:“想换个地方散散心,还没定呢。”她把小小宝放回到地上铺着的毛毯上,又看向蕴薇,神色认真了些:“小玫瑰,我走之前,想帮你做点什么。我爸爸有个朋友,他家需要找个家教,教两个孩子学英文。一个礼拜去两个下午就可以,我觉得你很合适。”
蕴薇下意识坐直了身子,神情动了动,但很快看向地上的小小宝,有些犹豫:“家教?我是想……可是小小宝还这么小...…”
吴娘姨在一旁忙道:“太太,您要是愿意去做,囡囡交给我就是了。我看着她,您放心。”
周曼如又接着说:“那两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八岁,比囡囡好带多了。以你的英文水平绝对能胜任。而且……”
她看着她,故意用一种有些夸张的语气笑道:“小玫瑰,你在家里窝了这么久,再不出去透透气,我看你叶子都快焉巴了。”
蕴薇闻言,脸有些发热,连忙低头去整理小小宝的衣服:“哪有这么夸张……”
周曼如起身,到她写字桌前拿了纸笔,埋头写了个地址递到她手上:“孙家就在静安寺路,离这里不远。你别担心,孙太太人很好的。”
夜里睡觉的时候,蕴薇轻声开口:“阿宝,我接了个活。一礼拜出去两个下午,教小囡英文。小小宝……可以让吴娘姨帮我看一下。
阿宝在黑暗中应了声:“好。”他停了停,又补充道:“别太累着自己。”
屋子里只听得见小小宝均匀的呼吸声,过了一阵,阿宝侧过身,声音里带着几分试探:“薇薇,你什么时候有空,也教我几句英文吧。”
蕴薇在枕头上转过脸:“怎么?”
阿宝语气轻松地说:“认识了两个新客户,说英语的。”
蕴薇把脸又转回去,背对着他歇了半晌没出声,他就把手从被子里伸过来揽她腰侧,想把她转过来,她轻轻挣着:“阿宝……今天太累了,睡吧。”
孙家是个大家庭,孙先生经营纺织厂,孙太太生了四个孩子,除了蕴薇负责教的两个女儿,还有一对四岁的龙凤胎,一家六口人住一栋二层洋房,闹热得很。
孙太太三十来岁,烫着波浪卷,她是师范学校毕业,受过新式教育,很重视孩子的英文启蒙。
蕴薇这天教完下楼时,只听窗外几声雷响,一场大暴雨倾盆而下。
孙太太道:“杜小姐,这雨下得急,您先坐一会儿,等雨小些再走。”
说罢就让佣人倒了热茶,端来茶点。
蕴薇道了谢,端着茶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留声机里周璇的歌声,和孙太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那对龙凤胎就坐在地毯上搭积木,蕴薇看了一眼,就被他们那副认真专注的神情吸引住了。
只见那两个孩子一块一块小心翼翼地垒着积木,眼睛紧盯着,一边搭,一边还用手挡着。
那积木房眼看着越垒越高,突然“哗”一声,全塌了。
蕴薇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脸色有些发白。
孙太太发现她脸色不对,关切地道:“杜小姐,您身体不舒服吗?”
蕴薇摇摇头勉强笑了笑,看看外头:“孙太太,今天实在不好意思,多叨扰了。雨停了,我先回去了。”
五月初,夏的气息越发浓郁,蕴薇在孙家的家教工作越做越顺手。
这一日午后,她像往常一样走到孙家门前揿了电铃,孙家的佣人李妈却过了好一会儿才来开门,看见她,也不像以往热情,只微微点头招呼了一声。
她正奇怪,步进门内,却看孙家冷冷清清,那从不间断播着音乐的留声机也关闭着,几个孩子都安静地坐着,孙太太站在窗前,眼圈有些发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连往常很少在家的孙先生也坐在客厅里,手里拿着报纸,却没在看。
蕴薇迟疑了一下,小心地问:“孙太太……我来得不是时候吗?”
孙太太看了看她,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杜小姐,你可能还不
知道吧?曼如她...…前天夜里服了安眠药……我们刚去她家悼唁回来。”
蕴薇只觉得胸口一闷,双腿发软,险些站不住。
孙太太叹了口气,接着说:“都怪周家那个姓顾的小子,本是家里下人的孩子,周老爷好心供他读书。谁知道他竟然做出这种事来。真是白眼狼!”
孙先生在一旁轻咳一声:“少说几句吧。”
孙太太平复了一下,轻声道:“杜小姐,我们今天……就不上课了,你回去吧。”
蕴薇步出孙家,脑子里只是嗡嗡响着,脚步好像悬空着,她紧赶慢赶地往周家去,隔开远远的,迷迷糊糊已看见了周家外墙围栏上一朵一朵粉白的蔷薇,中学一年级的时候,她们就坐在那蔷薇下的秋千上,一边荡着,听着蜜蜂在耳边嗡嗡地叫。
她又转过身去,落荒而逃似的往回走。心里想:曼如说过,她就换个地方散散心,过些日子就会回来的。
她竟把自己说服。
这夜里,蕴薇在床上维持一个姿势蜷了大半夜,总不能闭眼。
后半夜,她迷迷糊糊,被孩子的哭声吵醒过来。
她一个激灵起身,握着油灯走到摇篮跟前,看到小小宝面孔涨红了,细长的睫毛被泪水糊成了一团,一摸她额头烫得惊人。
她抱她出来试着喂了几口水,小小宝又吐了出来。
看窗外头漆黑一片,万籁俱寂,弄不清是几点钟,阿宝也没回来,她只有绞着毛巾,一遍遍地往小小宝额头上敷着。
小小宝哭累了,蜷在她怀里睡过去,小身子烫得厉害,从手掌到脚底心都在烧着,蕴薇抱着她,仿佛抱着一团软绵绵的火。
熬到天光蒙蒙亮,又熬到吴娘姨过来,两个人把小小宝裹上外套,抱起她急匆匆地出门上诊所。
还不到上班时间,街道上的人寥寥无几,她们走到街口预备拦黄包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