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账面上的毛利是看得见,家中钞票却没两张。钱呢?
母亲东拉西扯,说了半天,也没几个字是有用的。
“我问你,钱呢?你存了?还债了?花了?还是怎么着?”
“没钱。”母亲干脆死猪不怕开水烫,豁出去了。葡萄却是瓦檐上挂猪胆,苦水滴滴。
又用了大半天的功夫,母亲才讲了出来,原是那茶农、船夫、过往村民,手里也没多少钱,常常都是进来拿了东西,接着就一句“葡萄娘,月底一起给你哦。”母亲说什么都说不出个“不”字来,一来二去,这帐就越赊越多。
我跟林大个儿赊货来卖,这些个人来买再跟我赊,这成了什么?葡萄内心郁结。但又觉着,好歹母亲不是拿去赌博或者放贷了,那可真就是一去不回了。
母女二人核对了一晚上,都是哪些人欠了多少钱,又商量着如何去讨。讨债不易,需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刹住这风气。葡萄让母亲去找来纸板,写好字,挂在那货架上。从此,这“云起时”便多了这么一景儿,只见上头写着:
概不赊账。
四个大字。那旁边,有小一号的字写了几行:
你来赊账我困难,我去要账你心烦。不如你来不赊账,我不困难你不烦。
葡萄没有直接地责怪母亲,但已经足够让母亲觉着怕了。忙夸起这长女诗做得绝。葡萄明白她这小心思,这叫什么诗?这简直就是她这差等生的狗屁不通胡乱写。
忙了一通到八九点钟了,母女二人再无话说,各自洗洗躺下,睡不着,却也一夜无话,就像每一个夜晚那样。
葡萄不免想起那日在柳家所见,那还是她头一回知道,原来母女之间,还能有那一番样子。
欲知在那柳家是什么让葡萄感喟连连,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章 :寸草心2
还是暑假前的那日,柳家给岳父,也就是飞飞的外公,做寿。
余庆民丰古朴,有老话讲“一个女儿一担‘闺粑’”,洪振声过身时,宗族中人也都要说一声“振声啊,你有二担‘闺粑’吃啦!”这原因就是他有葡萄和樱桃这两个闺女。宇超他爸也时常叹气说“将来我没有人给我担‘闺粑’啦!”只因他只得一个仔,没闺女。
这“闺粑”确是一种食物。那日,飞飞的外公在柳家做这六十大寿,柳老爷五子一女,幸而得了这一女,才吃的上一口闺女粑。
那日葡萄到柳家送还飞飞落在学校的物什,没成想赶上这场面。飞飞自然不会放她走,只得留下来瞧热闹。正好看见柳家妈妈把磨好的米浆压干,放在大铁锅里边,
“你们两个不要闲着,来帮我。“柳家妈妈直性子,跟飞飞一个模子,对葡萄也不客气。反倒让葡萄觉得舒服,镇子上的大人都把她当“就是那个洪家的长女”,只有柳家妈妈当她是葡萄。
葡萄妈再有什么不是,却是从不让子女沾一滴阳春水。厨房的活计都是她一个人的,葡萄在自家便从没做过这些个活计,这一干起来,倒是比飞飞还要显得笨拙。
两个女孩子不停搅动热锅里的米浆,废了好大功夫才把这粑煮成熟粑皮,又跟着柳家妈妈学着,把那用椰丝、肉丁、花生糖、芝麻糖、冬瓜糖调和成的馅儿塞进去,捏成一个个圆球状粑果。
取这个圆满甜美的意头,祝愿寿星晚年子孙满堂,生活甜甜蜜蜜,家庭园园满满。老人六十大寿这天,要做上好多这“闺粑”,除了这席上吃的,还得左邻右里挨门挨户地送去,以表同喜同贺。
没一会儿,几个镇子上与柳家妈妈相熟的妇女也来帮忙。里头还有陈笑薇她妈。
“六十花甲子,寿翁着寿袍”。余庆的寿宴都是从这一年摆起,葡萄还有印象太婆那个九十大宴。人说七十古来稀,已是大寿。八十、九十,已是耄耋之年,是高寿啦。要是活到了百岁,那便是人瑞。
太婆九十的摆高寿席,叫苦连天没有闺女给做寿,连儿子媳妇也没了,母亲那日忙到没晕倒,却也只落太婆一句“还要看孙媳妇的脸色”。洪振声最讲究人情面皮,总吃别人家的寿粑寿宴,这人情债就捞着太婆的寿宴还。借了债,把太婆那高寿做得体体面面。
“这是我的脸面!”太婆的龙头拐杖铿铿戳在地上的叫喊声,葡萄到现在还能听得见。
柳家自然不需借钱摆宴,飞飞外公六十第一个寿宴,准备得齐齐全全。葡萄仔细瞧着,飞飞也忙介绍,
“你瞧,这红腰带,是我妈去扯了红布,必须女儿亲手缝,说是避邪。反正我们这镇子啊,做啥都是说为了避邪。“两个女孩儿咯咯笑起来。
葡萄再看看灶坯间那块猪大腿,“哟,这还挂着一截大肠啊?”这个她可熟悉,“云起时”那土灶面,缺不得这个。
“这个可是必须带着的,说是后腿留后事,日子越过越浓。“
“啥意思?”葡萄琢磨一下,听不懂。
飞飞吐下舌头,“嗨,我也不懂,反正都是这么说的。那水粉看到没?也有讲究,全家人吃一碗水粉,父母才能寿命长。还有那红鸡蛋,我爸一大早染的,也是图个让外公长命百岁的意思。”
正说得热闹,柳家妈妈招呼他们,俩女孩又忙赶过去帮忙。
这会子,柳家人渐渐多起来,宗族亲眷,街坊邻里都来帮忙,去市场买东西的,杀鸡杀鹅的,借桌椅碗盆的,垒灶支锅的……格外透着喜庆劲儿。
“唉,我们住这楼房,可不好,葡萄你瞧瞧,都得摆在这楼下院子里。你们洪家当年那大院子,给你太婆做寿时,那是什么阵仗,那才带劲呢。”
葡萄听这柳家妈妈的话,不敢想,都过去了,一切已失去,不可以再追。
“妈,你看我宴席上穿哪件裙子好?”
“哦,对了,你昨天可是说要给我化那个李师师的妆,你快别干活了,来不及了!”
飞飞跟母亲撒娇,葡萄看着羡慕。从没有过这样的记忆,她跟母亲是洪家最可怜的人,只有抱头痛哭和抱团取暖的份儿,要说话就是吐苦水或是商量着如何熬过苦日子,李师师?哪里会说这个。
那《李师师》是全镇子都正在看的热播电视剧,何晴演这一代名妓。好看得像个水蜜桃,一碰就能爆出汁来。别说,跟飞飞还真像。
每天晚上,樱桃睡下,葡萄也跟母亲一起看这个连续剧,俩人谁也不说话,默默看完。偶尔母亲发出一声“啧啧啧”,或是“哎哟哟”,算是唯一的声响。
原来这母女之间还能探讨李师师。
“葡萄你看了没?你咋想这李师师?我跟我妈观点不一致。我觉得她那么好看,又爱国,是个十全十美的可怜人。我妈却认为,怎么说都是个娼妓。”
“那本来就是嘛,女孩子最重要是要自重。”
“那你以前还说什么自古笑贫不笑娼呢,那又是什么意思?”
……
母女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话题越扯越多,开始聊起未来,聊起规划,聊起妆容,聊起明星的小道消息……像是班上的同学聚在一起聊的那些个话题,像是,朋友。
这俩人时不时还要问问葡萄的想法,参与进话题来。葡萄那些没能跟母亲说的话,倒在这一日,与柳家妈妈说了个透彻。
聊着聊着,葡萄就想起更小的时候,她和飞飞两个人在学校犯了错,老师让家长去学校。母亲到了,害怕极了,倒像是她自己犯错了一样,一个劲儿地跟班主任赔不是,就像是她在家面对太婆与父亲那样。等柳妈去了,却一味地护犊子,跟班主任大吵一架,让他不要小题大做。
陈年往事了,葡萄却还记得当时自己是多么羡慕,真想也拥有一个柳家这样的妈,能护着自己,永远站在自己这一边。
是小女孩的心思,是真的羡慕。然而,在今儿个柳家这热闹上,她却还是格外用心地观察飞飞外公这个寿宴。记下每个流程。那寿堂的摆设,司仪的台词,亲戚跪拜的顺序,饭食的摆放……讲究都记在心底。
父亲没了,还有个妈。她希望能到母亲六十岁的时候,能给她摆上体体面面的宴席。
“跪——叩首——平身——跪——叩首——平身——再跪……”
司仪宣布礼成,瞬间鞭炮震天,葡萄在那漫天飞舞的炮仗红纸屑中,像是已经看到了为母亲做寿的未来。
自己的妈或许比不上人家的妈,但有妈在,她的人生就像是还有盼头。
第三十三章 :与闲云并肩
伤筋动骨一百天,葡萄的脚扭得厉害,扭了以后又走了那半段山路,等于是二次伤害。坐在家中久了,实在着急。
不能上学不要紧,不能训练,便是离外面的世界越行越远。
“比赛的时候都看到了,还有那么多比我跑得快比我厉害的人。我拼了命训练也只能在一个项目跑个第三名。那些在一个人能在好几个项目,不是拿第一就是拿第二的,多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