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母打量了这女人一眼，也不知道她今儿个怎么这样急，讲得如此直截了当。只好说，“唉，儿孙自有儿孙福，两个伢崽还小呢。”
“哎哟，还小啊？过了年就十六了。”
挡不过去，章母犯了难。宇超是会去香港，但她两夫妇去不了，以后还要在这镇子上生活，陈家大门大户有势力，得罪不起。想让这女人闭嘴不要胡说了，可怎么讲才能不薄了她的面子呢？
“这快要打春了，老人身体可真让人发愁啊。”章母换了话题。
陈家妈妈一听，这是唱哪一出？
章母觑她一眼，又接着说，“一早上就接到电话，大过年的，我家爷爷在香港住了院。我看啊，是不能等了，得尽快把阿超送走。省得旁人总惦记。”
章母一石两鸟，陈家妈妈却也不是好欺负的，
“瞧你这说的什么话啊，什么惦记？这是说谁呢？”脸上逐渐不好看了。
“你可别多心，说的还不是我那香港的弟妹嘛。你想，爷爷能有多少钱？当初逃的时候，半路上还被国民党抢了不少，剩不下几个子儿了。在香港住的房子，还没有我家大，跟隔壁那洪家老宅更是没法比。本就没什么钱，要是哪天突然走了，这亲孙子都不在身边……”
章母停住话茬，只是叹气，脸上做出愁容给陈家妈妈看。
“你怕啥？分不到遗产？”这陈家妈妈太心急，一下子失了分寸。
“呸！你这叫什么话，我又不是为了他的钱。我儿子可是章家长孙，是要去尽孝的。”
听章母这说法做作得，陈家妈妈恨不能翻个白眼给她。
“当然了，我也有私心，香港什么教育？余庆什么教育？我儿子这么聪明，我家又不是没条件，给他创造一个更好的教育环境，这没错吧？”
陈家妈妈一听，这就是说她章家有，自家却没这个条件呗？干笑两声，不搭茬。
“你可别多心哦，我可不是说你家。要说惦记，我防着的也是那洪葡萄，难不成，你家女儿还能跟那破落户一样？”
章母话说得好听，把葡萄兜进来做话题，其实却让陈家妈妈的心像针扎一样。陈家妈妈心想，你倒是会骂人不带脏字。但这话，今天是聊不下去了，只好顺着台阶下。
“说起那洪葡萄，我看，人家也不一定要绑在你家儿子身上了。我跟你说啊……”
陈家妈妈压低了声音，樱桃听到姐姐的名字，把耳朵紧贴在那山墙上，却还是听不清楚说了些啥。
却不知，樱桃没听见的这一节，是多么血雨腥风。
年兜夜“还”金蝉怀表一事，被陈笑薇回去说给母亲听，再被母亲讲给好些个妇女，互相勾兑，一来二去，已经有了新的版本。
新的故事里，洪葡萄成了勾搭校长傍大款养家的不良少女，而陈天明则是把老婆孩子丢在南洋，就为了在余庆包养女学生的老流氓。那话说得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小樱桃坐在墙角听不见，只好跑回去跟姐姐把前头那一节汇报。
宇超却在院子里竖着耳朵，把两个母亲的对话听得真亮。
八卦编得那样真，那样明白，那还表一幕明明是他亲眼目睹的场景，此刻却动摇了起来。那表真是洪家的吗？难道真的像陈家妈妈说的，是陈天明给的定情物吗？
他知道葡萄崇拜陈校长，什么话都跟校长说，为此嫉妒良久。但他没有这么肮脏地去思考过，此刻陈家妈妈一通描摹，陈笑薇也在一旁跟着分析，却像是真的一样。
章宇超长大以后，才明白，嫉妒，是会让人心聋目盲的。那嚼舌头的人是生怕无事发生，让自己去信空穴来风。而他却是因为嫉妒，在心里种下了鬼。
小樱桃跑去跟姐姐汇报。看到陈校长正在表演“节目”。
《浮生六记》描写，“太极拳非他种拳术可及，太极二字已完全包括此种拳术之意义。太极乃一圆圈，太极拳即由无数圆圈联贯而成之一种拳术，无论一举手、一投足，皆不能离此圆圈，离此圆圈，便违太极拳之原理。四肢百骸不动则已，动皆不能离此圆圈，处处成圆，随虚随实。以缓慢为原则，以毫不使力为要义，自首至尾，联绵不断。”
此刻，陈天明“表演”的正是太极拳。
谁能想得到，陈天明这样的身形，却是童子功的练家子。只见他快慢相间如灵猫捕鼠，发劲刚猛如金狮抖毛。小樱桃整个人看呆了，差点忘记了来找家姐通风报信的事。
一套拳打完，久不练功，陈天明已喘得不行。如今功夫生疏许多，只有他那性格还保持着太极的精神。
“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学？”他边擦汗边问葡萄。
洪葡萄被问住，什么？本以为就是看个表演，原来这件事还跟自己有关系？
“带你训练田径那个教练还记得吧？他的工作调动去了广州的武术学校。或许…”陈天明停顿片刻，“或许报考那个学校，就有机会了。”
他没有说，你的田径成绩怕是无法应付体校招生了。更没有说你跑步成绩上不去，如何考学。葡萄心下感激。
她几乎没有任何思索，当然要学，如果真的是个机会，就必须马上抓住！
“来得及吗？”葡萄只是短短问了这么一句。
“要是我来辅导你，就有机会。”陈天明也当仁不让。
他自幼习武，这是到了这镇子上，从未与人提到的经历。他的师傅，隐居南洋，却在这南国武术界，曾是响当当的人物。武行讲出身，葡萄入了这一门，便是拥有了入行金牌。
看这俩人这样一五一十地互相交待，樱桃才想起来要与姐姐汇报的话，忙跑过去趴在姐姐耳朵旁，有模有样地复述一遍那章家的对话。可怕的一节，小樱桃没听着，这说亲一段却足够让葡萄心烦了。
趁着陈天明回屋换衫，葡萄站在那板凳上，往墙那院儿偷看。只见看宇超和陈笑薇两个人头碰着头，不知在做些什么。葡萄翻个白眼，感到心里有气，干脆不瞧了，一扭身回到院子里。
她若再多看两分钟，就能瞧见宇超把陈笑薇推开。原不过是宇超在院子里用玻璃板和蜡烛做了一个小装置，在给陈同学展示平面镜成像实验罢了。
世间事，却总是如此机缘巧合。像是有个无形的手，在暗中操纵。正所谓“无巧不成书”。
葡萄回身让陈天明教她两招，小樱桃在墙角玩耍不小心打翻了花盆，“哎呀”一声，就让墙那院儿的听到了声响。
待宇超和陈笑薇两个人从那头往这边偷看时，刚刚好看到陈天明从葡萄背后，指导她拳要怎么划，步要如何扎。从章家这边的视角来看，两个人实在过从亲密，倒像是陈天明拥抱了洪葡萄。
正所谓麦芒掉进了针眼里，过河碰上摆渡船，就是这么凑巧！
第四十三章 ：游神
洪葡萄跟着陈天明习武，一晃十多天，来到这上元节。
陈校长从教练那里打听到的消息，说这广州武术学校众多，却本来均走专业武行武馆的路。更有多数行内人，只从师门，不需去拿这个文凭。
而这刚刚成立三年的广州武校，是国家承认的中专，主要为了培养师资。
机会这不就来了嘛。太极一门，过去三年都招生不足，陈天明为葡萄选的这条路，也就是已知不足的情况下，去独辟蹊径。
“若是考别的，那是跟人家童子功竞争不了的。”葡萄跟飞飞细述这原委。
“那今天是要拜师了？”
“陈校长说专门去崇福寺求的日子。说是今天吉利。”
余庆的年，每一天都有太多事要做，倒是延缓了八卦发酵的时间。可哪怕是这样，飞飞也大概听到一两句镇子上那些唾沫星子又要糟蹋葡萄的传闻。
要是从前，她马上就要跑来说给葡萄听。可是渐渐大了，连飞飞都懂得了如何做大人。她想着葡萄的日子足够辛苦了，就别再给她添堵了吧。
飞飞心里思忖着，拜师也好，堵住那些长舌妇的嘴。
这正月十五，家家户户门口挂花灯。洪家因为要服丧三年，灯笼挂不得，就连春联都没贴。铁皮焊的大门，潮湿多雨的余庆，这门上早已锈迹斑斑，左右只钉两桃符，画的正是那两个门神：神荼、郁垒。是小樱桃用墨汁亲手画了，母亲又去庙里开了光的。
“樱桃细妹画得可真好啊，”飞飞看着这门神画，忍不住夸，“明年我家也来求两幅。我记得细妹两三岁乱画的那些个就好，还总是跟着…”
飞飞想说，樱桃从小爱跟着耀宗一起画这些个神佛鬼怪，天份如有神助。想到耀宗，忙停了嘴。
葡萄微微一笑，“嗯。耀宗他俩一个样，父亲总说，当画师又能挣几个钱，樱桃听了父亲的话，懂事了就不往这上头想了。耀宗倒是始终想做塔骨画师，那些男仔喜欢的车啊刀啊，他都没兴趣，唯独就爱画这些个东西。”
这长姐说起亡弟，心中仍如万箭穿心的疼。然而久未有人谈论耀宗了，这小小人儿在这世上走了一遭，却像是没存在过一样。这让她更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