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节，有飞飞跟她聊聊，她心里还舒适些。
葡萄收拾停当，跟飞飞一道出门，直奔洪家老宅而去。
说是收拾，也不过就是换了件干爽些的厚布衫，一如既往的乡镇朴素装扮。倒是飞飞，特意为了葡萄的拜师礼打扮一番。余庆今年的天热得太快，这刚上元，厚衣服便穿不住了。飞飞这件前襟儿织出梅花鹿图案的新毛衣，着实让她出了一身汗。
一过江，更是路难行，全是庆这“小年兜“的人。飞飞看了一眼过年新买的这块电子表，距离陈天明选的吉时还有一个多小时呢。
“我们往天后宫那边去瞧瞧吧？”
飞飞说要去瞧的，便是正月十五日，南国特殊民俗：游神。
小耀宗生时，励志要做一个塔骨画师，要说起这“游神”与“塔骨”，别说凑这个热闹看上一看了，就连那说书的随便说上个把钟头，都能讲得眉飞色舞，兴奋异常。就是如此好看，好玩。
每年这一天开始，直到那年廿九，在这余庆镇子上，居民们都会用轿辇抬着供奉的主神塑像，在锣鼓和鞭炮声中结队巡游各村境。是为“游神”。
那被抬着的主神塑像周围，还有数量众多的各类神将，神职较低，属于主神的随从部下。这些神将的像，用大型空心竹骨做成，便是“塔骨”。
这塔骨需要有人在里面扛着它巡游，这些人就是“挺神将”。挺神将之人，大多自画塔骨，小耀宗从前的理想，便是做这挺神将。
要说塔骨二字，这南国以外，未必多少人听说过。可要说起台湾的“电音三太子”，保准大家都能频频点头似有耳闻。那“电音三太子”，就是将现代的“声光电”技术加入这绕境游神的当代新创作！而在这1990年的余庆，可没有这些个，都还保持着最传统的风俗。
余庆的神将巡游，需巡境，还需绕境。“境”在当地信仰里，说的是一方神祇所管辖的地方。这巡游的队伍，在其庙宇和信仰范围内巡游，便是“巡境”。要是进入其它神祇庙宇的范围时，就是“绕境”了。
解释起来，真复杂。即使当地镇民说道起来，也未必能说得清楚。只是大家都习以为常，从正月十五到正月二十九，各巡游队伍绕境巡游，早已是约定俗成，自然接受的风俗了。
“游神这会儿经过天后宫？”葡萄犹豫着，又怕误了拜师吉时，又真是想看这绕境游神。
“我都算好了，”飞飞从书包里拿出小本子，上头把今年游神的时间，列得清清楚楚。有一支队伍从早上六点到夜里凌晨一点，要绕境十八个村镇，这会儿可不正要经过天后宫嘛。
“这一队可了不得，打头的是张世子，我去瞧过，那张世子的塔骨做得俊美无比。”
飞飞充满向往。从前游神，连续好几年，她们两个女伢崽都是一个提灯，一个执扇。今年葡萄有丧在身，不好去侍神，飞飞便也不去了。
“你去我就去，你不去我也不去，你做什么我都陪着你。”那日飞飞头一次听闻关于葡萄新的流言蜚语，心里难过极了，跑到东岸挽着葡萄臂膀，把脑袋靠在葡萄肩上，深情地表白。有些话不能说给葡萄听，怕她伤心，却一心想要慰籍她。
葡萄表面推开她，嗔到，“这又是哪一出大戏？柳飞飞你学什么跳舞，直接去演戏吧。”但心里却好一阵子暖流流过。这个热闹，可不能让飞飞错过。
俩人一个拐弯就来到了天后宫，那等待的人潮却已经跟年兜夜一样多。
很多乡亲备着成箱的鞭炮，手捧信香，已经在这站了有个把钟头。游神对余庆人来说，就像是神明从庙里走出，来到这镇子上巡视一圈。大家齐齐向神明祈求平安，同时也要接受神明的审视，不能做亏心事。某种意义上，就像是天主教教徒去教堂找神父告解时一样。
两个女伢只能找了台阶，翘脚站上去，扶着前面陌生人的肩头，才能张望到一二。
只听鞭炮声由远及近，巡游队刚好来到。
这套流程，作为往年的参与者，她二人自然熟悉。走在最前头的是鼓乐队，随后负责开道的那位，左手拿酒壶、右手持竹鞭，这人正是保长。接下来的队伍中才是各尊神将塔骨。
那扛着神将的人们，行动自有章法。忽左忽右，时大时小地迈步，那技巧非得长久训练才能将塔骨的双臂甩动，用时而灵活时而庄重的不同姿态，将绕境巡游众生的神明演绎得栩栩如生！而在这些神将塔骨之后，便是从前葡萄和飞飞执掌的位置：迎神的罗伞与执扇，那主神的轿辇在最后才会出现。
乡亲们在这巡游中，不但在各村镇联络了感情，还各司其职。捧香炉的需为长者，扛轿辇的则是壮年，挺神将的必是年轻人，而提灯执扇的则是少女。
谁都想在这盛大仪式上离神明更近一些，能够在游神队伍里捧香敲锣，已经颇为值得炫耀，更不要提连续几年提灯执扇的葡萄和飞飞了！
“看！张世子！”
葡萄顺着飞飞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尊俊美异常的塔骨。传说这张世子是五福大帝的儿子，白白嫩嫩，风流倜傥，高大魁梧，帅气逼人。只见他身披黄袍，胸戴红花，一行过来，人群里马上掌声雷动，颇有一些女子甚至害羞得掩面窃笑。
葡萄长大以后再次见到此等场面，已是与当红小生拍一部姐弟恋的电视剧时。目睹了在机场为那“小鲜肉”接机的粉丝疯狂、紧张又害羞的种种举动，一下子就将她带回在家乡游神中，见到张世子塔骨的这一刻。
“这张世子的挺神将，长相也不输他画的这塔骨。”飞飞趴在葡萄耳朵说一句，脸颊飞红。
“你怎么知道？”
“哎呀，”飞飞推葡萄一下，忸怩起来，“他就是我上次跟你说那个嘛。”
“啥时候？哪个？”这些有的没的，飞飞一次能跟葡萄说八百件，葡萄干脆一件也没记着。
“就那个嘛，我喜欢的那个人。”飞飞一把将双手捂在脸上。葡萄才明白过来。
她仔细想了半天，才总算想了起来。
那青年确实一表人才，是山上林厂的职工。只是家住东岸，可想而知家境的贫寒。去“云起时”买过几次东西，长了一张一见难忘的俊脸，连葡萄这样记不住人样子的，都记得他。
这柳飞飞，可做点正经事吧。马上要考舞蹈中专了，还跟这门不当户不对的痴缠什么？葡萄发现自己在这一刻，变成了章家伯母，俨然一个封建大家长。
“那，这青年知道你喜欢他吗？”葡萄忙试探。
“不知道不知道，我可不好意思说。哪有好人家的女儿会表白的？”飞飞忙摆手。
葡萄这才放下心来，亏飞飞还有点廉耻礼仪。
“别想这些闲事了，我们还不足十六岁，什么情啊爱啊的，说出来不嫌害臊？”
“洪葡萄，你真是个朽木疙瘩，你难道就没有喜欢的人？章宇超，你不喜欢吗？”
葡萄愣了一下，没有人这样直截了当地问过她，就连飞飞从来也没这样问。她只感到脸颊忽然烧了起来，一直烧到耳朵根儿。
“快走吧，都几点了，再不去陈校长家，你耽误了我拜师！”少女慌张地扭身便走，飞飞在后头跟着笑：
“洪葡萄，好啊你，成天假正经，被我说着了吧？”
第四十四章 ：拜师
提到宇超，葡萄心里一阵别扭。
说起来，初三那日开始，每一天都要去洪家老宅习武，就在院子中，隔壁章家必定听得清清楚楚。陈天明每次都要把院子门大敞四开，宇超要是想过来，随时都能来。
可是他一次也没来。
还不满十六岁的章宇超，并不清楚自己是在逃避，更加不会懂得自己在逃避什么。
为什么在这样的关头，他没有选择无条件信任葡萄？为什么，每一天洪葡萄与自己就是一墙之隔，自己却只是偷看偷听，不能光明正大地过去见她？
当然，他可以举出千百种理由，比如母亲说那路匪看到了他一家的样子，怕被报复，这正月还是待在家里太平。比如母亲又说，爷爷出了院就得赶紧办手续过香港去，否则遗产一分也拿不到。比如母亲每天听来的八卦，足以把葡萄变成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人，以至于他内心的信念都在动摇。太年轻了啊，这少年人，哪里消化得了这么些个。
可是内心偏偏又有个声音，时时刻刻在对他说：章宇超，你这些，都是借口。
这些猜忌、犹疑、不坚定，在那之后很长的日子里，折磨着宇超，成为他一辈子最后悔的事。可是在这一刻，他还想不了那么多，一个少年人，怎么可能让他站在上帝视角看众生？
他只能困顿于此刻的烦恼，接纳自己在人生这一瞬间的局限与狭隘。
陈天明将拜师礼定在今天，本是为了避开众人的注目。这日子，大多乡亲去看游神，谁也不会关心这洪家老宅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