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父拎着暖水瓶,从左手换到右手,再从右手换到左手,拿定了主意,拉着葡萄走到廊道那头的角落处。暖瓶放到一旁,猫腰脱了鞋,在鞋垫下面拿出几张钞票,
“葡萄,你先背过身去,”章父不好意思地笑笑,等葡萄转过身去他又左右张望了半天确保没人看到这尴尬的一幕,才坐在地上,把手费力地从裤脚伸进去,也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又掏出几张钞票来,捋捋齐,都是小面额,点了好几遍想来凑在一起总够出院费了,这才郑重地交到葡萄手上。
葡萄握着这钱,上头还有章爸的体温,她低着头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表达感谢。这钱从一元、五角,到一分二分全都有,怕是他日常从章妈手里领了买烟钱靠找零攒下的私房钱。
“章伯父,我…”葡萄过意不去。
“看你这孩子,赶紧去吧。我得回病房了,待会儿阿超他妈又要吼了。”章爸朝葡萄眨眨眼睛,让葡萄心领神会。
葡萄使劲儿地朝章爸鞠了一躬,转身就走,这时听章爸在背后又问了一句:
“葡萄,我就想知道一件事,宇超是怎么到外头去的?是不是帮你送耀宗来医院了?你放心,我不告诉他妈。”
葡萄的背影抖了一下,停下脚步,内心可以说是天人交战,章父是个好人,这时候倾囊相助更是大恩人,她不忍心对章父说谎。但依旧咬住了牙关,有些话要烂在肚子里,说出来就不知道要惹出多少祸,她自幼就知道。她洪葡萄没有童年,也享受不起青春期,她有的是这常年累月小心谨慎的本事。打定了主意,回身又朝着章爸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就再也不回头地跑远了。
章爸在原地站了半天,不免苦笑起来。他叹这还未成年的小女孩如此早熟,甚至比一般大人还更有城府。又为自己的儿子担心。阿超啊,你若一心喜欢上这样的女孩子,恐怕这场大难不死还算不得什么,以后还有的苦吃呢。他老婆一心觉得洪家穷困潦倒配不上宇超,章爸却觉得他章家实在庙小池浅,这株红葡萄太不一般,可不是他章家能种得下的。
葡萄安排好医院里的事,连忙赶回家去。幸好她长得高,街上的水只到她腰间,让她可以回到家中去。一路上小心着,莫踩实尖锐物受伤,又千万不可触电,连游带挪,回到家中时已经落了日头。那樱桃才六岁就颇有几分姐姐的风采,小女童一个人在家守了这两天一夜。直到看到姐姐回来才放声大哭。
孪生子连心,耀宗在医院还没能退烧,樱桃在家里额头也发烫了。葡萄心疼地问她吃过什么没有?小樱桃倒是有办法,
“阿超哥哥家没有人,我从墙头翻过去,偷了饼干回来吃…”本以为会被长姐责骂,没想到葡萄抱住这小人儿一个字也没嗔怪她。两家墙角矮,章家那头墙下还摆了一张八仙桌,从前宇超常踩在上头跟葡萄说话。葡萄却总训诫弟妹:人家做得我们做不得,万不可翻人家的墙头。耀宗男孩子淘气,忍不住要去爬,正经挨过长姐的巴掌。
这是樱桃第一次翻这道墙,因实在饿得肚皮叫。她跟长姐学,具备强大生存技能,天生知道首先得活下去再问其他。樱桃长大后去到北方读大学,同学听闻她来自这样富庶的省份都当她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她从未去纠正他们的偏见。殊不知,南方富庶省份的山区,那年那月也会穷得吃不上饭。也会为了学费,硬着头皮遭着白眼去讨去借。
转眼耀宗出院四五天了,宇超才在医院醒转。葡萄飞奔去医院,高兴地真想像个真正的14岁小女孩那样,过去抱抱这一起长大的章宇超。却终究只是站在床边,揪着自己的衬衫角,看着宇超傻傻地笑。
宇超躺在单人病房里,病床的油漆崭新,床单干干净净,有明亮的窗,屋里的空气也很新鲜,还有一张沙发。葡萄进来忍不住四处打量,感觉到了酒店,这跟弟弟住过的那个病房真是天壤之别。阶级,这个词第一次进入了小少女的心里。有钱,可真好。葡萄心里不住地叹着。
宇超正在喝章妈煲的老火汤,人看着倒是比耀宗精神多了。
“弟弟好了吗?”
提到耀宗,葡萄的笑容马上消失了,眉头再度锁了起来。樱桃的烧退的快,人变得比从前还要活泼。而耀宗的烧却总也不退,这几日还时不时要呕吐。葡萄时常来医院拿药,医生只是说坚持用药,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你看你,眉头又皱起来了,不要总皱眉,像个教导主任,小老太太。”躺在病床上的宇超还在努力地让葡萄开心。
“哟,葡萄今天闲啊?”章妈走了进来,“怪远的,我看你也不用总是往这里跑,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儿似的。”
“妈!”宇超为了阻止母亲,故意咳嗽起来。知子如母,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还能不知道他的斤两?章母一眼看出宇超是装的,完全不理会。
“今天你也在这里,我们当面锣对面鼓把话说清楚,宇超,你说,你那天到底跑出来做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燥热心烦,我出来走走。”
“你是小孩子吗?你什么时候这么不知轻重过?”章母不依不饶。
葡萄想要说什么,只见宇超跟她摆手,不让她讲出口。又争执了一阵子,章母看自己儿子打定主意不说实话,那么可就也问不出什么了,只能作罢。从此大家对这件事闭口不提,像是一件不能再被提起的秘辛。每个人心里都有着自己的答案,也有着自己的小九九,不再提起它只是为着各自的那个算盘罢了。
“姐啊,你快回去看看吧,弟弟口吐白沫,整个人都在抽搐,不好了!”
回家的路上,葡萄边走边瞧着路边的野花,打算摘点回去给耀宗,这弟弟最爱花花草草。迎面看到跑出来迎她的樱桃。她拉起樱桃就往回走,樱桃却甩开她的手,
“姐你快回去,妈已经急得没了主意了,我得去找七叔公,妈说得赶紧叫七叔公去给弟弟招魂。”
七叔公是镇子上有名的神公,传说狐仙附体法力无边,常有一些恶疾,说是他施法便能去病。
什么?到了要找七叔公做法的地步吗?
葡萄不信这些传闻,嘱咐樱桃先去医院去请大夫,再找七叔公不迟。自己连忙三步并两步奔回家去。
第四章 :举头三尺有神明
余庆古镇西北头洪家一门曾几何时数代兴旺,如今是过成了破落户讨人嫌,但也没人能想得到,在这个农历三月,这扇漆成墨绿色的大门里,能前后脚办了两场丧事。正是暴风骤雨黑三月, 余生皆是悲难唤啊。洪家一门男丁悉数全没了。
听老人儿说,长辈过世如果没有走好,会给某个子女“压运”。这种压运,有时候是带来运势的衰败,有时候是造成很长时间精神的困扰,有的时候是会让子女生病甚至将子女带走。“振声你个死鬼啊,你怎么把儿子给拽走了啊,有罪啊,洪家的血脉断了!”洪母卧床不起,时不时要嚎啕一场,指天指地也得不到半点回音。
葡萄对弟弟洪耀宗的记忆,停留在了那场意为“治病消灾,续命改运”的法事上。弟弟高烧在床,口吐白沫。院子里摆着一张烛台,几簇烟火,身着黄袍的七叔公依坛而坐,正对着弟弟睡房的窗口。传说七叔公是二郎神附身,这二郎神能治病吗?葡萄不懂。弟弟病得邪乎,过了很多年葡萄才知道弟弟得的那是大脑炎,可惜那年月不发达,在那闭塞山区小镇被当成了小儿肺炎耽误了治疗。
葡萄慌了心神,只能听母亲的乱投医。七叔公口中念念“我是天目,与天相逐。睛如雷电,光耀八极。彻见表里,无物不伏。急急如律令。”手里燃着火的符咒朝着窗口一挥,烟熏雾绕,葡萄呛得直咳嗽。眼瞅着弟弟毫无动静。
七叔公再念“五星镇彩,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巨天猛兽,制伏五兵。五天魔鬼,亡身灭形。所在之处,万神奉迎。急急如律令。”弟弟依旧昏厥状一动不动。葡萄听着这念词耳熟,上次祈雨时七叔公也说的怕也是这套。葡萄一直当这七叔公是骗子,只是这镇上的神公神婆均知道她洪家没半两银子,除了七叔公谁也不肯接这赔本儿的买卖。
听七叔公再起“凝阴合阳,理禁邪原。 妖魔厉鬼,束送穷泉。敢有干试,摄赴洞渊。风刀考身,万死不原。急急如律令。”这句听着跟去病是有点关系了,葡萄紧看着弟弟,见他忽然醒转过来,眼睛大睁着喊姐姐,“家姐当择良婿,万不可拿自身当儿戏,出头露面的事情切勿去做,切记切记啊。”
说的不是稚子平常言语,那一刻的葡萄不明就里,是过了好几年长大了才明白,那叫“回光返照”。葡萄还是个孩子不明白,心知肚明的大人在旁却慌了,七叔公忙补咒语“千里魂灵至,急急入窍上”…… 千里之外的魂灵大概距离太远了,赶不及了,弟弟就是在这一刻断了气。
安葬弟弟那天,农历三月二十三,正是妈祖诞辰。洪家已经再无余粮能供弟弟后事,小小的耀宗,短短一生,就这么草草安葬。太婆地下有灵,若知道这洪家独苗就这样被葬了,能从坟里跳起来把母亲骂到九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