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只是望着傍晚天边的浮云出神,她想问宇超好不好,还有没有哪里痛,却不知为何张不开嘴。终究还是宇超先开了口,
“怎么住到了这里?”问完他就后悔了。还能怎么?当然是因为穷。
葡萄低下头想了片刻才说,“你知道我们南边的房子都是什么样的吗?从北向南风格是在变化的,由黑及红,再由红及黑。从福州经莆田和仙游,在惠安、晋江、厦门之间形成大红区。到漳浦后,红色渐渐暗淡。再到了云霄,墙就是黑白的了,只保留屋顶淡淡的红。诏安那边就找不出一片红的迹象了。到潮汕那边的房子就是一片黑了。”
宇超吃惊,葡萄什么时候学到了这些的?葡萄却像知道他的心思,不需他问,
“陈校长讲给我听的。原来只是我们南国,就那么不同,就像那天上的云,你看,红的,白的,灰的,黑的,连成一片,都是不同的。房子,就是个形式罢了。我爸爸住在大宅一辈子,又如何呢?宇超,我的世界曾经只有洪家老宅那么大,最多也就是镇子这么大了。你过来的时候,是不是万万没想到这里还有人家?我也是的。从前我们原是连这镇子多大都不知道的。”
宇超听得呆了,从来都是他痴缠着葡萄,大了以后,葡萄鲜少与他谈心,什么时候起,葡萄的心思已经如此老成?而他章宇超却还是个孩子。
“远房表舅舅给借了这个地方住,不要钱的。”葡萄微低了一下头,少女要为了钱发愁,她觉得难为情,“宇超,我只能有多大本事就干多大的事儿。此刻,我一家是窝在这里了,但不要紧的,我有手有脚,长大后我一定会走到外面去。”
葡萄不知道是在说给宇超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宇超只看到她脸上格外坚毅的表情,他知道,他自幼喜欢的这个女孩子,做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人生重大决定。是因为陈校长对葡萄说了那些话吗?宇超颇有些不舒服,明明方才在洪家老宅还十分敬佩的陈校长,这会儿却让他有些气。他气自己没有这个本事影响到葡萄,也气自己因为这个事儿小心眼儿。
“那陈校长买你家老宅钱给得少?这不是趁人之危吗!”沉默了一会儿,宇超突然想起七叔公方才的话。
“果然你都听了去了,七叔公的话怎么能信。陈校长人很好,那宅子破烂儿一样了,他给的钱很多,我倒觉得不好意思,那房子恐怕不值那个钱。”
听到葡萄这么说,宇超更气了,“这陈校长有意思,别的华侨回来都要盖西式风格的番仔楼,独独他反其道而行之,怎么看上了你家那老房子?”葡萄没有听出宇超话里有话,宇超学习好,这两年还喜欢说话时用成语书面语,葡萄喜欢听。
“我也问了他的。他说我们余庆老宅子不仅是历史的记录者和见证者,更是承载着无数人的记忆,是挥之不去的‘乡愁’。”葡萄背下这一段,自己先笑了。宇超也跟着笑。洪葡萄门门功课都很糟糕,但这些漂亮的句子,她听到还是都要记下来。
“卖房子的钱够用吗?”宇超想问够不够还债,但他知道葡萄要脸面,没有提这个“债”字。
“拆了东墙补西墙。”葡萄叹气。
“我带了这些过来,我全部的积蓄,都给你,我用不到的。”宇超从口袋里掏出他从家里带出的积蓄塞在葡萄手里。葡萄忙推出去,
“不能再拿了,宇超,我欠你太多。”
“乱讲,你欠我什么?都是我愿意的。我才觉得内疚,弟弟走的时候,我不能在你身边。这家里连个男人都没有,谁都帮不了你。”
葡萄听着鼻酸,却坚持不要这个钱。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从前习惯了宇超像个跟屁虫似地跟着她,无论遇到什么难事儿,只要一回头宇超一定在。也习惯了接受宇超的帮助,好像那都是自然而然应该的。
可是,这阵子,家里全是大事,宇超却在住院。第一次感受到当宇超不在时,她的心情是那么难以描述。她不知道那是不是思念,也没有时间精力去分辨那是什么样的感情,只是这少女忽然不想总欠他的,不想在他面前总要矮一头。
章宇超,为了她洪家,可是差点丢了命啊!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欠他的。葡萄这样对自己说。
第七章 :难念的经
来来回回推搡,宇超还是在走前把钱放在了洪家。怕葡萄追着还钱,一溜小跑过了桥,搭了船,到了江这岸,将近到了天后宫才发现自己还在跑。不禁笑自己傻,葡萄要是真跑出来追,他哪里跑得过葡萄。这才停下来,满怀心事地走回家。
世人皆说少女心事捉摸不透,却不知少男心事也是“迢迢不断如春水,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屋顶倒是开阔,感觉没有那么闷了。”
“嗯,但只有你和我知道。”葡萄说。
“是吗?柳飞飞这些天没有来?”宇超心里乐开了花,但面儿上还要矜持些,故意这样问。
“她来了,”葡萄照旧不那么在意飞飞的口气,“但她成天穿着那洋娃娃的裙子,怎么爬树?”宇超想想飞飞这个洋娃娃若是爬树,着实好笑,两个人笑了好一阵子。
他想到刚刚两个人坐在屋顶上这开心的一幕幕,天边的晚霞,背后的双塔,身边沉水古樟的叶香气,还有…葡萄的笑。忽然觉得这一切也没那么糟糕,复又高兴起来。章家这少年人,终究是个十四五年的人生里没有流过汗没有淌过泪的小少爷,是殷实家庭里栽培的独生子,即使比别人多愁善感些,也注定了是一个颇为单纯乐观的人。
带着这样的心情回到家,母亲当然少不了要问东问西,去了哪里?跟谁在一起?衣服上怎么这样脏?……宇超扯了慌,母亲看到他左耳的扇动,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必是与洪家那女儿有关了。但这宝贝儿子刚刚捡回一条命,她不忍心再骂,脸却也已经拉了下来。
“去换件衣服,洗手吃饭,等你回来,我和你爸都也还没吃。”
宇超看了看餐桌上,看似四菜一汤的日常家常菜,母亲却为了给他补身体用了颇多心思。醉排骨,酿豆腐,红糟鱼,炒马齿苋,再加一味回力草炖猪脚盅。又看看锅里,母亲准备的主食是放了红虾和鱼丸的沙茶面。太丰盛了,宇超想到葡萄家餐桌上只有三碗加了猪血的面线糊,那样寒酸,与自家一比,不免油然而生一种罪恶感。
“我不饿。”甩了一句,扭头就钻到房中去,锁住房门。
母亲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你这是哪里来的气撒在我身上?你说一句不饿就算了?你知道我做这醉排骨削了多少个马蹄费了多少功夫?还不都是因为你爱吃?我煲这一盅汤又需要几个钟?我半天辛苦你一句不饿就算了?章宇超,你不是在为你自己活着,你也要顾念一下父母,你心里就只有那洪葡萄吗?那洪…”
章爸听她提到葡萄,怕她又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忙拦住她,连拖带拽把她拉到卧室去关上门。两间房隔得远,宇超听不真母亲还在说什么,但能听到母亲哭。
“怎么说都是你的父母,还是很好很好的父母。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要那样对他们。”振声阿叔的丧事上,葡萄这样劝他。言犹在耳。
宇超过意不去,从房里走出来,想去跟母亲认错,走到父母房门口,只听父亲劝慰母亲说“我们都快四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要跟个孩子治这种气?你想啊,阿超还没成年,到了十八二十岁,眼前全是漂亮女孩子,别说十年八年,能喜欢一个人十个月都太长,你以为他还能吊在葡萄这棵树上一辈子?”
章爸想说“更何况,你以为那洪家葡萄真能看上我们家这小少爷?”但经年累月的夫妻生活,他太知道自己这个厉害老婆,这种她不爱听的话就不要讲了。
长大后就会变心了吗?不会喜欢葡萄一辈子吗?宇超根本没有想过那么久远的问题,少年人只有眼前的烦恼,二十岁还那么遥远,谁顾得了那么久呢?
那天的夜饭,章家个个吃得满怀心事食不甘味。而洪家又是另一出大戏了。作家常写“几家欢乐几家愁”,也有文豪书警示恒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然而这世上却是幸福的少不幸的多。
月光爬进洪家新屋,带着树影斑驳,樱桃已经睡熟了。今儿是个满月,屋子里颇为亮堂,为了省点电费,母亲干脆熄了灯,在旁就着月光和蜡烛补衣裳,越补越心酸。这陈桂霞浓眉大眼,身材却又瘦又小,上了年纪眉眼还是耐看的,就是整个人越来越干巴。做女儿时本也是个美人儿,如今才刚过三十五,白头发已长了不少,眼角的皱纹越来越多,整个人也愈发拘谨木讷。
说什么岁月不败美人?岁月静好才不败美人。岁月逼仄人都不像人了,哪还有什么美不美的。儿子没了,却还有两个女儿。洪家有女初长成,一日赛着一日地漂亮,她不想让女儿们每日漂漂亮亮整整齐齐出门吗?她不想让女儿们人见人爱吗?葡萄说话就要十五岁了,旧社会都是有人上门提亲的年纪了,她愿望守旧而质朴,巴不得女儿人见人爱人人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