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这一辈子啊,在家靠父母,嫁人靠丈夫,虽说都是根本靠不上的主儿,却早已放弃了自我。如今自觉两手空空,无路可走。
葡萄自晚饭时候就不大理她,自己生的女儿自己还是颇为清楚的,这孩子自打会说话,从未与父母顶撞半分,但却自有一种威严在,早已当家作主多时,即使丈夫活着的时候,也要看这长女的眼色。
曾一日,洪振声气不过,朝着葡萄大吼“洪葡萄!你不要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你不过是个没有用的女儿!最多日后早早嫁你出去还能赚几分礼金,少在我眼前碍眼!”葡萄气得浑身发抖也没吭一个字。
更不要提这先夫每每与狐朋狗友喝成一摊烂泥,葡萄瘦小肩膊每每却需带着弟妹扛父亲回家,也没有一个怨字讲出。哪怕她陈桂霞去安慰这女儿,葡萄也不过一句“妈不用安慰我,他醉后没有打我们骂我们,已经要感谢妈祖了。”
唯有一次,那振声又因欠了赌债还不上被债主堵上门,葡萄那年也就十一二吧,其中一个债主颇不像话,看见葡萄出落得秀气,对个孩子耍起流氓来,跟洪振声说:“没有钱,不如拿你女儿还啊!”洪振声唯唯诺诺放不出一个响屁来,倒是葡萄小小年纪,毫不犹豫地回身拎起泔水桶泼了那流氓一身。即便如此,也没骂父亲一个字。但只是一个恨恨的眼神,也让洪振声个把月没敢再出去闯祸了。
就是这样的一个长女,洪母清楚她今晚这爱搭不理的态度,准是因为七叔公一事了。觑着女儿的脸色,试探地问:
“虽说卖房子拿了些钱,但又能用到几时呢?眼瞅着樱桃也要上学了,学费是钱,一家人吃饭要钱,吃水用电要钱,你瞅瞅,你们两个长得快,总不能成天给衣服打补丁,衣服鞋帽都是钱啊。”
“妈想怎样?”葡萄话里带刺。
“我哪有什么办法…我一个女人…连个工作都没有。从前还有你爸一份工资,多少每个月能拿回点来,如今…”
葡萄不言声,等着母亲说出想要说的话来。
母亲看葡萄不说话,干咳两声,只得说出来,“媒人倒是没闲着,已经有问的了。”
葡萄嘴屏更紧了,母亲知道通常这样,便是葡萄动气了。连忙止住话头,没有说下去。
空气死一般静了那么几分钟,葡萄才开口,
“爸走了不过月余,弟弟尸骨未寒,妈就非得改嫁吗?妈要嫁给谁?上一次嫁的什么样自己不清楚吗?这一次就靠得住吗?我已经十五了,什么都能做。樱桃虽小但格外灵巧,家里很多活儿她都会做了。怎么就活不下去了?我们背靠着茶山,多少人在山上种茶,人家做得我们怎么就做不得?就算这生计我们搞不来,搬之前我都看好了,这边虽然偏僻,却是来往渔船货船歇脚处,山上茶农也需要买烟买槟榔,开个杂货铺总做得了吧?我们有手有脚,妈偏要去找个靠不住的靠山才行吗?妈可想过,你带着两个女儿嫁人,婆家可会待我们好?妈是能有口饭吃了,给我和樱桃吃的是饭还是苦头可就不一定了!”
葡萄连珠炮似的质问,母亲听得呆住了,像葡萄说的,洪家这阵子光顾着忙丧事,她这么大个人了如今还是一团麻,这女儿又是什么时候已经谋划得这样周全这样长远了?
“那七叔公,妈我劝你,离他远一点。我今天话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也不怕妈恼我,你愿意嫁人你去嫁,大不了我带着樱桃在这里独自过生活。但这七叔公,你万万嫁不得,你若要嫁他,我们母女这辈子的缘分也就尽了。”
葡萄讲得字字笃定,掷地有声。母亲却两手一摊,叫了声“什么?他?你当他看上的是我?他看上的是你!”
原来这七叔公虽然咸猪手,却头脑醒着的,他才不要娶这穷寡妇,替她养孩子。他是为自己那说不上媳妇的瘸脚儿子看中了葡萄啊!
“妈,玩笑做不得,你说什么?”
母亲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白纸黑字,那七叔公想要过几年就迎葡萄进门做儿媳妇。代价是他承诺供洪家母女三个此后生活无忧。
葡萄看着这一纸“卖身契”跌坐在床边。
“妈,你可知道他那儿子不但是个跛子,还是个十足地痞无赖?我才十五岁啊妈!”
“哪有你说那么邪乎。他那儿子腿脚是有点不便,但也算是一表人才的哦。况且你知道的,七叔公家那家底在镇上是头几名了,也不吃亏。章家自然是更佳,可宇超他妈能让你过门吗?”
“妈!够了!你这都说的是什么啊!”
母亲看葡萄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结巴起来,忙说“再,再说,我,我也没签字不是?”
只见葡萄将那张纸狠狠撕碎,再放在脚下猛跺,
“别人说我什么也就罢了。你是我妈啊!你怎么也能这么侮辱我?你签了字也不做数!你还活在太婆的清朝吗!新中国建国四十年了,马上就要九十年代了,你以为你能把我卖了吗!”
“姐姐,妈,怎么了?”被吵醒的小樱桃,看着这场面怯懦地问。
葡萄想去安慰妹妹,却一句话都没说出,就感觉胃里排山倒海,猛一阵恶心,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第八章 :时光的饮歌
是期末考试前的事情吧,如今洪葡萄对这件事的时间节点已经记不大清了,甚至要想很久才能确认那是初一升初二?还是初二升初三?的暑假前。
同学们为期末考试努力的时候,葡萄却一心为杂货铺的实现上下奔走。那个年代南方大山里的小镇少女,并不知道如何真正为未来筹谋。立下宏图大志要凭自己双手脱贫致富,能看到和想到的路,却只有这窄窄一条。
真的要在十六岁中学毕业后就辍学做一个杂货铺的槟榔妹吗?她想,那又如何!出不了四五年,一定就能赚出一间好点的房子,有一片像样的瓦为母亲妹妹挡风遮雨。到时候再做新的考量不迟。“一切都没有那么难”,年轻人惯常的思维,这是葡萄保留给自己的最后的“孩子气”。
好朋友柳飞飞一心成为舞蹈家,葡萄没有这种理想。很多同学发誓要考上名牌大学,葡萄也没有这种志愿。什么能赚到钱,就要去做去拼去努力,她是洪家能活下去唯一的指望,这点数心里还是有的。
杂货铺要进货,进货就需要钱,洪家当然没有钱,也再难借到什么钱。葡萄能想到的就是如何不用钱,还能进到货。她仔细盘算,试着去利用到所有能利用的人情。东家跑西家问,马马虎虎算下来也凑不到小半个杂货铺。
这一日,被柳飞飞叫到家里去,凑巧柳家有客在。一眼看到两个陌生面孔,而陈校长竟也是柳家这一天的座上宾,葡萄便留了一只耳朵在柳家这客堂。只听一位客人闲谈间,聊的正是副食品批发!
“飞飞!”葡萄激动了,难得这么有热情地喊一次飞飞,给飞飞吓一跳。
“你家今天这些客人你都认得吗?”
“当然认得,陈校长你是知道的,不用我多说了。另外两个,一个是我爸老同学刘伯伯,另一个林大个儿,就那大长脸,大个子,你不知道他?”飞飞没大没小地叫起长辈外号来,说的正是那个讲副食品批发的客人。葡萄心里清楚了,她求人的事儿这就能八九不离十了。
“哎呀,林大个儿呀,你没看过他打篮球?”飞飞继续摆弄着她展示给葡萄看的裙子,一件蓝色印花到脚面那么长的包身长袖淑女裙,中间一条腰带上头有可以别住的腰带盘子,有这样腰带的裙子只有去大城市才买的到,与镇子上那些只能系个蝴蝶结的软塌塌腰带一下子拉开了档次。就连纽扣都是用同款布料包起来,甚为雅致。
中间一件水粉色洋娃娃款式的,绸缎外头再套一层蕾丝,裙摆做成蛋糕样好几层,泡泡袖一搭,不需要穿在飞飞身上都能看出个公主样儿来。被飞飞扔到最远处的那一件,鹅黄色,极简单的到膝盖上中短连衣裙,无袖可露出整条手臂,浅浅鸡心领。看似简单,面料却十分考究,细看去,上头有错针织布的暗条纹,货真价实的好货色。
葡萄一心偷听客堂的聊天,只看的见飞飞一直在她眼前摆弄这些裙子。飞飞为啥要摆弄这些衣服,说了啥,她是一个字也没往耳朵里去。此刻却聚精会神起来,只听飞飞如何说这林大个儿,
“哦,对了,镇子里篮球比赛,是没见你去过,那你是不知道他了。林大个儿可是我们镇子上的明星球员,篮板王,那盖帽儿,绝了。”飞飞看了一眼焦急的葡萄,葡萄可不想听这些有的没的,她只想搞清楚这人是干嘛的,能不能帮她赊货。
“唉,算了,跟你说你也听不懂,你连我们学校男生打篮球都不去看,那个谁,章宇超,你的跟屁虫,他也是我们学校的明星球员,这你也不知道吧?”飞飞越扯越远,就像这余庆中学里每一个爱八卦的女学生,除了她洪葡萄。
“他也是你爸同学?”葡萄忙把话题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