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切都很有序和顺畅,上了车,男人立马报出就近的一家医院名字,到了医院后,他又快速按照指引将任准送进了急诊科,再接着,也很顺利的见着了医生。
只是赵只今的心始终是悬着的,床上虚弱昏迷着的任准狠轻易地便挑动起她的本就丰富的想象力,她想面前的人该不是检查出什么绝症了吧?一时,她内心五味杂陈,手忍不住覆上了任准的手背,不过,悲伤的氛围还未来得及蔓延,一旁,医生已给出了诊断。
“没什么大事,应该就是睡着了。”
赵只今没反应过来,“什么叫睡着了?”
医生解释起疑难杂症来是手到擒拿般地顺畅,但在小病小痛面前吝啬且词穷,“就是他在睡觉。”
赵只今仍是不能接受如此通俗易懂的解释,“是……晚上到点了要睡觉的那种睡觉吗?”
医生苦笑,点头称是,“反正我能检查到的,血压,心跳,脉搏,瞳孔反应都是正常,但我推测他应该失眠很久了,又或者是连续熬夜,这才晕倒进入了深度睡眠,这算是大脑开启了自我保护机制,不过总这样是很危险的,我建议这之后他去看看睡眠专科。”
睡眠该是人类的本能,在眼下这个时代却成了最平常不过的疑难杂症,
复杂的现实和不受控的大脑,合伙绑架了许多人类,大家受困其中,都不知会被带往何方。
会不会有天人们打招呼的问候语会从‘吃了吗您’变成‘睡得还行’?赵只今胡乱想着,帮任准掖了掖被角,并在心里祝他今夜睡得安稳。
*
那边的男人一直忙着跑前跑后,眼下,确认任准并无大碍,他也终于松了口气,在床边坐定。
赵只今对男人没了那么强烈的敌意,但仍有戒备。
男人大概是演尽兴了,不再那么多弯弯与绕绕,他开始坦白身份,称自己是一个自媒体博主,主要做一些跟社会民生相关的话题事件,而他会关注任准一是因为发生在他身上的医闹,二则是他的选择。
“他什么选择?”赵只今显得有些迷茫。
“选择离开医生岗位。”男人说他正在做一篇名为‘医生之死’的报道,这篇报道其实已完成了一多半,他在之前已经采访了两位退出规培的医学生,虽然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尚只能称之为医学生,但考虑到成为医生,道阻且长,而他们在此之前已付出了五年甚至于八年的时间,所以即使他们最终折戟在了规培这一关,男人也对他们充满钦佩,很愿意称他们为一声医生。
“规培,简单解释就是对住院医师的规范化培训,一般本科毕业要求规培三年,硕士研究生和博士研究生要求规培两年。”
“要花那么长时间?”赵只今原先只知道,学医一般五年起步,而今再加上规培,那么起码是八年打底。
“嗯,神外的规培时间更长,要四年。”
男人科普着,赵只今则陷入沉默,她知道任准不做医生这件事的大致面貌,却没有特别深究过,现在想来,这该是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毕竟要一个人放弃之前为之努力的那么多年,绝对堪称抽筋剥骨了。
“不仅如此,要中途放弃规培,也需要不小的勇气,许多地方规定,中途终止规培,之前的规培经历将全部作废,且三年内不能再次参加规培,并且还要退还医院先前发放的工资、生活补助、绩效奖金,如果是专业硕士放弃规培的话,那可能连毕业证都拿不到。你看,这样严重的后果,还是有人要放弃,这背后的原因不是很值得探究,而任准这样,不仅熬过了规培,还被作为重点培养对象,前途大好的医生,离开医生岗位……”
男人给出留白,任赵只今去想象,赵只今挣扎了下,问:“但要一个人永远执着于一个选择也不现实啊。”
“是不现实,但人终究是讲求生产性的,要求一个投入产出比,我的报道里另有一些医生,或跳槽去私立,或转行从事医疗器械、医疗检验的工作,但没有一个像他这么躺平的,这就好像你投入了人生最黄金的十年到一件事上,这是你最擅长的事,你也最能靠此为生,可最后你却不管不顾的全都抛之了,这绝对是值得探究的。”
男人很具有新闻的敏感性,而看着对面的人由此陷入更深的沉默,他很是欣慰,但半晌过后,他只听得赵只今说:“你有没有想过啊。”
“什么?”
“他是个富二代,他根本不需要靠此为生的。”
男人心里咯噔下,万万没想到这问题会是1+1=2的解法,他微微沉思了下,问:“那他们家具体是做什么的?他接下来是准备回家帮忙了吗?另外他一富二代最初为什么要选择学医啊?”
这一连串的问题成功唤醒了赵只今的警觉,她立马往远些地方坐了坐,嫌弃地,“你到底是做自媒体的还是狗仔对的?”
男人很无辜,“狗仔会对医生感兴趣吗?没流量没钱的。”
赵只今想也是,但心里仍有芥蒂,“但你的行为也太有失分寸了,竟然都跟踪到人家的住处去了。”
男人立马喊冤,表示他原本就租住在一旁,也是任准出了医闹的事后才知道他是做医生的,“这么好的素材……哦不,这么好的缘分就在身边,我真是不好视而不见啊!”
赵只今哼哧一声,表示不屑,想下逐客令,又觉自己的身份属性不够强,幸运的是,正犹疑间,护士走来帮了这个忙。
“很晚了,你们不要都待在这儿打扰病人休息,留一个就可以了。”
*
任准感觉自己在往深海处潜。
深海之处有盏走马灯,在播放他的过往。
过往里有他的小姨何云书,那时的她还是健康的,且总是充满力量,任准感觉,光是和她对视,就能获取信念感,在人生给的难题里获得宽解。
印象最深的有两次。一次是母亲离开北京远赴四川进行支教,他虽嘴上说不在意,心里却多少感到落寞,他很想控诉何云芝说算上离婚那次,她算是抛弃了自己两次,却很抹不开面子,觉得这样不酷。另一面,母亲虽不经常陪伴在他左右,却会定时关注他的一切,且在他说需要她出现时,她也没有过含糊。但任准就是说不出的别扭,而他那些复杂的情绪,在小姨那里,却被很好的解释了。
“你觉得男子汉说爱不爱的很矫情,巴不得不要有人在旁边念叨你,督促你吃早饭,早睡觉,少玩游戏,但当你的妈妈真给了你这么大自由,别人妈妈却还追在别的小孩身后围着他们转时,你又会感觉不对,这叫从众,这很正常,人总是需要在群体中寻求一种普遍的安全感。但你要知道,每个人表达爱的方式都不一样,并且任何人对任何人,哪怕是母子,都不能成为对方的全部,简单来说,随着年龄增长,你不会再像现在那么依赖我们这些大人,你的妈妈,你的姥爷还有我,你会有想要追求的许多东西,也会有许多人进驻到你的人生中,帮你丰富人生的意义。相对的,你的妈妈也拥有同样的空间,她也有想要探索的新事物,有想认识的新朋友。你该高兴,你们的母子关系没有那么多的要求和捆绑,你也要相信,你的妈妈非常爱你,并且她会鼓励你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也在关键时刻做你的后盾。”
这话很好的安慰了任准,也让任准生出了许多安全感,他的家人不是不管他,而是尊重他,而他亦会对得起这份尊重。
第二次印象很深的对话则发生在任准学医期间,他会学医,在家人和了解一些内情的人看来,定是为了何云书的病,事实也是如此,而这决定最初也遭到了许多人的反对,其中声音最响亮的便是何云书跟任广辉。
何云书以为任准在绘画上有些天赋,想叫他去学习自己擅长又或是喜欢的专业,另外她的人生已太过沉重,这样的好意只会徒增她的负担,她,承受不来。任广辉反对则纯属一种自恋,认为自己的儿子理应来继承他的家业,将他的衣钵发扬光大并代代传承下去。
任准根本不理任广辉,反而挑衅地叫他多生几个,而面对何云书,他则不能不认真,他摸出了许多书本和资料,表示他在初中时便动了学医的心思。而这些书,他最初买来,不感兴趣,也读不懂,可命运之轮却总在不经意之间开始了它的转动,某个约着打游戏的晚上,他因队友的迟到随意翻开了一本在当时已落灰许久的书,那书在那时对他其实过分深奥,可看着里面有关大脑的各种插图,任准突然便被激发出了一种强烈的探索欲。他看着那分布在大脑表和里的各种回路,感觉这里便是生命的基站,所有认知、思考和探索都从这里出发,若它罢工,那么哪怕心脏尚在跳动,一些生的意义也是有所折损的,而从更宏观的角度出发,身体从来受限多多,但大脑却先一步开拓出了海阔天空,然后一步步引领着人类往星空深处去。
“我想成为神经科学的医生,我想让一些人不仅是活着,我希望他们是鲜活的。”任准当时,坚定且充满信念的对何云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