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沐谦收到苏盈发来的图片,扶住了自己又闷又痛的额头,给方舜淇打了个电话。
“我昨晚,趴在地上?”
方舜淇答得干脆,“对啊,苏盈不是说你在cos忍者神龟吗?”
曾沐谦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当着苏盈的面,假装忍者神龟?
“哎呀老曾,没什么,你还……”方舜淇没说完,自顾自笑了起来。
曾沐谦狂按太阳穴,深呼吸了三次,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问:“我还做了什么?”
“你还靠了人家姑娘的肩膀呢。”
“什么?!”
庐州没下雨,但天气阴沉沉的,好像比上海更冷一两度。
苏盈回家洗了个澡,把费尔岛毛衣换成了黑色高领羊绒衫,按照林喜椿发来的地址,打车去了她爸生前的家——蜀山区的一个回迁房老小区,位置不错,环境也还可以。
花圈沿路排列,路标似的,一直绵延到单元楼下。
苏盈听到楼里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心一空,跨着台阶跑上去。
401户门洞大开,门口站了几个聚在一起抽烟的男人。苏盈站在门口,看见客厅里,穿着黑色短羽绒服的林喜椿被几个中年女人围在中间,头发束成马尾,露出光光的额头,看上去乖乖的,还很稚嫩。
她一转头,猛地看见了苏盈,眼睛一亮,对她招手,又抽不出身。
苏盈敬完香,出了人情,下楼买好花圈,再回来,还是没能没和林喜椿说上话。
苏盈离开前,林喜椿跑到她身边,小声问:“你明天来吗?”
苏盈摸了摸她的头, “嗯,我来。”
第二天,不到九点,苏盈再次出现在林父家的小区。
绵延的花圈依旧,空气里还有爆竹炸完留下的硫磺和纸屑的焦糊味。
她以为这个点,林家应该人不多,结果刚上楼就遇到了熟人。
“阿姨?”
穿着棒球夹克棉服的年轻男人对她挥了挥手,一股甜腻腻的香味扑鼻而来。
苏盈看了他一眼,以为他在喊别人。
“阿姨,是我。咱们上次在万豪见过,你去找喜椿,还骂我来着。”
哦,冤家路窄。
苏盈假装听力不行,继续上楼。
小伙子“蹭蹭蹭”三步做两步蹿到她身边,“阿姨,那个,你节哀啊。”
苏盈被气笑了,刚想说话。
他突然“哦”了一声,“你俩是离了是吧,怪不得,那……那应该恭喜你?”
苏盈无语。林喜椿这都是在哪淘到的男人?
她懒得解释,站在比他高一级的台阶上,抱着胳膊问:“你来这干嘛?”
“关心喜椿。”
“你给我离她远点。”
说完,苏盈继续上楼。
或许是因为现在时间尚早,家属的情绪比昨天苏盈初见时稳定了不少。
林喜椿抱着羽绒服溜出来,淡米色的毛衣袖子上还别着印白色“孝”的黑袖章。
她拉着苏盈走到楼下,纠结了半天才开口,“你说,我要是现在拉着你去喝咖啡,是不是有点……”
苏盈捏捏她的脸,“你还没吃早餐吧?”
她们去了离小区很近的一家叫Asteria的咖啡店,店铺挺大的,还有阅读区,老板是个文质彬彬的帅哥。
两个人坐在落地窗旁——苏盈要了杯热巧克力,林喜椿点了杯澳白,外加一人一个火腿三明治。
周末早上,路上行人不多,久违的阳光,温柔地抚摸着人间。
本该是美好的一天。
林喜椿的嘴唇没什么血色,之前接的睫毛稀稀拉拉的,带着大框眼睛,整个人看上去有点虚弱。
“别担心,没事儿,我还行。”林喜椿对苏盈笑笑。
林喜椿的父母在她上初中的时候离了婚。她被判给了吴亚楠,和林父一起生活的时间并不长。
父女俩在病房里相处的这半个月,算是十年来,最久的一次。
林喜椿咬了口三明治,突然笑了,“我发现我爸还挺有意思的。”
苏盈给她递了张餐巾纸,“比如?”
“你猜,我俩在医院的主要娱乐活动是什么。”
不是看剧,不是健身,不是掼蛋,不是聊天。
“那我猜不出来了。”
林喜椿眨眨眼,凑近了一点。
“打分。”
苏盈听得满脸问号。
林喜椿解释,这个所谓的打分,类似于公司的各种考评。
区别是,别人是年终考评,她爸是临终考评。
“他给他这辈子认识的所有人都打了个分,用了整整一个草稿本呢。”
苏盈哆哆嗦嗦地问:“都有啥维度?”
林喜椿来了劲,伸出三根手指,“很简单。一是在他眼里,这个人的人品怎么样。二是这个人有没有帮过他。三呢,是最关键的,就是他讨不讨厌这个人。”
被评人群,上到林父早就去了那头的太奶和太爷,下到他大姐儿子刚满月的小闺女。
前者评分一般,据说是俩脾气不咋滴的老人。后者评分也一般,据说小姑娘实在太爱哭,实在吵人。
苏盈忍不住好奇,“谁的分最高?”
她以为答案会是林喜椿,当然也很有可能是林父自己。
结果,林喜椿喝了口澳白,放下杯子,答:“他的狗。”
看来评价范围不限于人。
“那你呢?仅次于狗狗?”
“我爸说我性格还行,就是没我妈勤奋。”
苏盈本来想问吴亚楠的评分如何,话到嘴边绕了个弯,“那你爸给他的领导们打分了吗?”
“当然啊,不过都是负分。”
合理。
“老板得分最低,倒也正常。”苏盈点头,表示赞同。
“不不不,得分最低的还真不是他老板。”林喜椿苦笑,“是你老板。”
苏盈愣了两秒,反应过来。
她老板,那不就是吴亚楠。
林喜椿撑着椅子,自顾自叹气,“唉,我那几个姑妈,还指望我妈这个原配能来给我爹点什么‘引路灯’。拜托,我妈就算要给他引路,肯定也是往沟里带好吗。”
话音刚落,林喜椿的电话响了,三姑妈问她人在哪,催她赶紧回去。
林喜椿的爹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上面有四个姐姐,最大的姐姐今年都快八十了。
她们刚走到单元楼下,和穿棒球棉服的小伙子撞了个迎面。
小伙子看看林喜椿,又看看苏盈,笑得殷勤,“我正找你呢。”
一看见他,苏盈就想起那天在酒店房间门口看到的委屈兮兮的林喜椿,眉头一皱,表情复杂,“椿儿,以后少跟他玩。”
小伙子满脸委屈,看着苏盈,“不是啊,我找的不是喜椿,是你。”
“找我?”
林喜椿也是满脸的莫名其妙。
三个人一起上楼,刚走到家门口,小伙子喊了一声,“人来了啊!”
紧接着,一个奶奶穿过挤在小客厅里的亲戚,捧着油灯,走到苏盈面前,眼还眯着,一张嘴就哭了出来,“你给他点一下吧。”
苏盈傻了,指自己,“我?”
原来,就在众人急着找原配点灯的时候,有个小伙子非常慷慨地提供了“原配来了”的线索。
“我不是,不是我,绝对是误会。”苏盈向后连退了三步。
她要在喝全糖珍珠奶茶的年纪,给一个五十多的大哥点灯?
这礼貌吗?
奶奶擦了擦眼,让叽叽喳喳喊着“大姑你认错了”的林喜椿闭嘴,然后细细打量苏盈,眼里的疑惑越来越重,转头看她的姐妹,“十好几年没见了,你们看看,是不是她?”
有人说“这么年轻,怎么可能”,也有人说“不是她,还能是谁”。
突然,门口传来一个声音。
“是我。”
越吵越激动的众人倏地安静下来。
穿着MaxMara黑色10180经典大衣的吴亚楠踩着长靴站在门口,短发梳得利落,大颗灰色珍珠耳钉点缀在脸颊两侧,利落又干练,高级的和这个房子格格不入。
在众人的注视下,吴亚楠走进客厅,给前夫敬了三根香,定定地看着黑白照片里的那个男人,直到大姐把油灯递给她。
吴亚楠没有抬手,却转头看女儿。
林喜椿偏过头,红了眼。
吴亚楠轻轻叹了口气,接过灯,点燃。
小小的火苗摇摇晃晃的,像春天里待发的新芽。
“和女儿,一起送你一程。”她轻声说。
房间极安静,只有林喜椿越来越大的抽泣声。
那些让人忙了一辈子的贪念、爱欲和嗔恨,到了生命的最后,也不过只是一句戏谑的“好评”或“差评”。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再有一个月,又是春天。
离开林父家,苏盈打车去了自己父母家,站在小区门口,她给她妈打了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