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动不了,也说不出话。
直到所有声音都消失了,眼前一片漆黑,他想,看来今天自己就要交代在这了,纵使自己再有钱,黄昏到来的那一刻,谁都无可奈何。
曾俊以为人生会像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放一遍,但是没有——他想了自己奋斗一辈子没花完的钱,又想了明天早上自己登上头版头条的标题,还想了这条新闻会给同行造成的心理冲击以及那帮老东西可能会引以为戒,假装珍惜两天生命。最后,他有点饿,想吃碗炸酱面。
昨天晚上和那个上市公司老板吃饭,他跟别人说,自己最爱在私人飞机里吃五星级大厨做的饭,对其他的美食,一概无感。
可能这就是他贪图享受的报应。
难道自己要成饿死鬼了?
再睁开眼,曾俊恍惚了几秒,以为之前是梦,直到抬起手,确认自己躺在雪白的病房,小娇妻拉着他的手,又笑又哭,一副表情管理失败的样子——不知道是为了他的起死回生开心,还是因为他这回没死成而悲伤。
他想,哦,还是活着比较好。
曾俊这辈子结过四次婚,有五六个孩子。
之所以说是“五六”个,是因为他都快死了,一大笔遗产没有着落,连曾宝璐都来了,那个儿子都没出现。
人在经历过生死后,会有一些顿悟,会想自己这辈子还有什么遗憾。
曾俊想了一天,决定找到曾沐谦。
然后,让这个逆子道歉。
第五十八章 鳕鱼白子是什么东西?
人均三千的饭吃到一半,苏盈突然收到了曾沐谦的消息。
她把手机拿到桌下,皱着眉往上翻了一页,下午明明跟他说过自己晚上要陪客户吃饭,怎么这会突然又问她在哪?
她发了个定位过去。
日料店开在写字楼的40层,从榻榻米包厢的落地窗看下去,庐州最值钱的地段尽收眼底——拥堵的路段像串红宝石,莹绿色的湖心公园像水色油润的翡翠,平日里巍然屹立的政府楼群,此刻看上去也只觉得亲切而迷你。站在“人上人”的位置,连心里的得意都看得清晰,唯独看不清具体的人。
其实她之前在大众点评上刷到过这家店,去年双十一,店家推出了人均一千的限时特惠餐。那会苏盈刚回庐州不久,每个毛孔都没和家乡对接成功,三不五时希望得到消费主义的抚慰,差点一上头团了券。
最后阻止她的不是价格,而是她在评论区里学到的一个冷知识:什么是鳕鱼白子?
一个很震撼的部位。
不过,如果是别人掏钱,她愿意挑战一下。
请客的人是之前见过的曾老板,听说他给了一个相当不错的渠道政策。
不,甚至都不能用“不错”形容,政策好到吴亚楠听老金汇报时反复问了三遍:不会是骗子吧?
曾老板没别的要求,就是要和吴亚楠和老金吃顿饭,最好把苏盈喊上。
苏盈简直莫名其妙,她上次在酒局上表现得那么半死不拉活,怎么还演到曾老板心坎上了?
曾老板不仅选了一家足够奢华的餐厅,他本人打扮得也非常张扬,和上次见面完全不同——得体的西装,油光闪闪的发型,小拇指上的金戒指,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古龙水味,像刚用香水洗了个澡。
连身经百战、一向扑克脸的吴亚楠都愣了一下,才笑着跟他握手。
苏盈打算和那晚一样,做个沉默温顺的大胃王小跟班,结果和牛肉酱汁浸茄子刚吃完,话题就莫名其妙地落到了她头上。
上一秒曾老板还在关心年轻人的就业问题,下一秒突然满脸和煦地看向苏盈,“小苏有对象了吗?”
苏盈满脑子这茄子尝起来也就这样,被猛地一问,抬起头,眨眨眼,才发现身边几个人都看着自己。
应付这个问题,苏盈算得上是身经百战,几乎到了对方刚开口,她就能猜到他的意图和下一句话是什么——有人好奇,有人八卦,还有人把她当成“放错的资源”。
所以,苏盈的答案从来都和她本人一样能屈能伸。
眼下,曾老板看着她,满眼求知欲,苏盈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从哪听到了些什么,要是回答“恋爱了”,后面百分之两百跟着十个关于这人是谁的问题。
苏盈放下筷子,开始恭恭敬敬地胡扯八道,“曾总,我还是以工作为重呐。”
她以为这样能蒙混过关,结果曾老板的笑容僵了僵,吃了口菜,问了个更加奇怪的问题。
“你确定?”
苏盈继续装傻,“嗯嗯,当然啦。”
曾老板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拿出手机开始拍房间的布置和窗外的夜景,“这里环境不错,外面还有间雪茄陈列室,我刚才路过,看到有个小年轻躺在沙发里抽烟。”说完,他露出鄙夷的神色,嗤笑了一声。
老金赶紧捧哏,说自己也看到了,“不知道是哪家的二代。”
曾老板话锋一转,满脸无奈地说起自家的二代,絮絮叨叨一大堆,什么从不联系、冷漠无情、不知感恩。
一句话总结:他儿子就是只小白眼狼。
就在这时,苏盈收到了曾沐谦问她在哪的消息。
“小苏,你说要不然,我把我儿子介绍给你吧?”
“啪嗒”一声,苏盈的手机从膝盖掉到榻榻米上。
空气凝固了一秒。
“曾总,您儿子那么优秀,我哪配得上?”苏盈毫不犹豫地怼了回去。
她好好一个活人,犯得着和废物配吗?
曾老板喝了口香槟,抿了抿嘴,“今晚呢,我本来打算喊他来的,结果人家又不接电话……”
吴亚楠问:“您家公子也在庐州?”
曾老板摆摆手,表示自己也不清楚他在搞什么名堂,“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说完,突然挑了挑眉,看向苏盈,“这样,我给他打个电话,你帮我问问他?”
饶是身经百战的苏盈,此刻也完全摸不清楚状况——曾老板显然很讨厌他薄情寡义的儿子,但又非常想见他,更诡异的是,他还非要把这个听上去一无是处的儿子,介绍给算上今天才见了两次的自己。
且不说这感情到底有多复杂,这复杂的感情有必要演给几个生意上认识的陌生人看吗?
苏盈之前在小红书里看过,有些有钱人找媳妇,会专门挑那种八字硬挺、能旺夫的女人。
难道,曾老板是看中她的八字了?
苏盈后悔,觉得自己在阴沟里翻了船,早知道就老老实实地说自己恋爱了就好了。现在再说已经来不及了,苏盈犹豫着,要不就说自己喜欢女的好了。
吴亚楠慢悠悠地瞥了老金一眼,老金一哆嗦,放下筷子,挺直背,打了个哈哈,虚搂着老曾肩膀,指着碗里白白的一团软肉,“曾总,哇,这个好吃哎,您尝尝。”
曾老板原本都拿出手机了,无奈吃了一口。老金见这招奏效,举起面前的碗,问斜侧边的主厨这道菜的名字。
“鳕鱼白子。”主厨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戴着金丝眼睛,斯斯文文的,两手交握,答得恭敬。
“鳕鱼白子是什么?”老金杵着筷子。
小哥犹豫了两秒,“嗯,是鳕鱼……的那个部位。”
“哎呦,哪个呀。”老金又说了两句俏皮话,气氛好歹活跃了一点。
小哥推了下眼睛,十分镇定地吐出两个字:“精囊。”
俩男的对视了一眼,同时放下了碗,开始默默擦嘴。
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色,主厨小哥像人机一样,始终保持微笑,表情毫无波澜。
谁看了不想说一句,庐州也是好起来了。
然而,吞精也没有阻止曾老板此刻和他儿子“认亲”的冲动,他还是拨通了电话,把手机推到苏盈面前,双臂抱在胸前,转头对吴亚楠笑说:“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接,哈哈哈哈。”
吴亚楠满脸的错愕,用极小的幅度对苏盈点了下头,意思是,她知道这人很离谱,她也知道这事很离谱,但事儿到了人跟前,还是给他个面子吧。
“嘟嘟”声响起,事已至此,苏盈默默祈祷曾少最好不要接电话,接电话也可以,最好不要张嘴就骂他爹。
突然,她发觉哪里有点不对劲,凑近了点,手机屏幕一明一暗间,一闪而过三个字:曾沐谦。
苏盈瞬间抬起头,只觉得头轻飘飘的,心却沉沉坠了下去,她紧绷着脸,瞪大眼睛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这个男人。
男人笑得得意,像在欣赏一出很滑稽的表演。
“嘟”声戛然而止,电话那头传来气喘吁吁的一声:“喂?”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苏盈沉默着,右拳紧握,指甲几乎嵌到肉里。
电话那头的人迟疑了两秒,没再多问其他的,只说:“我马上到。”
苏盈站在包厢门口,头抵在软软的墙壁上,终于想通了那个被她一直忽视的问题:曾沐谦,他姓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