淫雨霏霏,声响不停。
郑衍道:“就在这里,你给朕擦擦脸吧。”
他过去给她抹药挺熟练的,漪容忽然想到,问:“你可会缝伤口?不然你教我怎么做,我先给你包扎一二。”
郑衍虚弱地摇摇头。
漪容便不说话了,用热水打湿了布巾,给他仔细地擦了一遍脸。
他的脸上,还清晰地带着指印。
漪容又是想哭,又是想笑。
她给皇帝擦好脸,道:“多谢你救了我,若是你不来,我可能都不会发现如此暴雨,可能就被冲走了......郑衍,是你救了我。”
他不置可否道:“是你将我带到这里来的?”
漪容点头。
“你也救了我,”他道,声气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你我夫妻,不必言谢。”
漪容看着他苍白的脸上不健康的红晕,沉默了片刻。
“堂堂天子,勿要出尔反尔。”漪容道。
她顿了顿,又道:“陛下,我知道废后不是小事,应是你回京之后才能下旨。也请你看在我们做过夫妻,方才又患难一场的份上,容我留在越州。”
郑衍的眼睫不自然地颤了颤。
“和我回京。”他吃力道。
“不必多说了,”漪容轻快道,“你省省力气吧,我也累了。”
他痛得眼前一黑,一阵恍惚后,断断续续道:“和我回去......那句......话......是我在气头上......”
“我为什么就要忍受你的脾气呢?”
说完,漪容一笑。
她又道:“郑衍,真的别说了。你再说下去,我怕是有可能因为感激和心软答应你,然后呢,这又有何用呢?”
他闭上了嘴,闭上了眼,看不出在想什么。
雨声哗哗,妇人走过来小声告诉漪容,她带着女儿去另一间房睡了,若是有什么急事便直接去敲门。
漪容感激涕零,再三谢过。
肩膀上一抽一抽的疼。
她坐在床边,虽累极,却没有丝毫困意。
肯定会有人来附近找他们的,漪容相信宫中对皇帝的忠诚,也相信家人对她的关爱。
“漪容,和我回去,”他忽然又出声道,似是喟叹,“你不喜欢的事,我都会改的......”
她垂下眼,装作睡着了没有听见。
半晌没得到回音,皇帝艰难地支起一侧身子,抬手摸她的脸。
她的眼睫,轻轻动了动。
他动作滞住,收回了
手。
一向稳健的手微微发抖,许久,才平缓下来。
这雨似乎不会停歇了。
许久,漪容听见有人声马鸣,还有猎犬的声音。她起身,看了一眼再次昏迷的皇帝,呼吸沉重,疑心方才听到的声响都是错觉。
她抿抿唇,拿起蜡烛。
-
郑衍醒时,已是中午。
病床前的屏风外围了一圈大臣贵眷,一听里面贴身伺候的内监高声道“陛下醒了”,立刻进来,跪下高呼万岁,还有的对着上天方向叩首,谢过老天的庇佑。
他一动,就感到胸肋结结实实包扎上了几圈白布,左腿也固定住了。
郑衍飞快扫了一眼,命激动不已的人都退下,一个眼神,高辅良就伸手扶着他半坐起来。
高辅良眼含热泪,絮絮叨叨道:“陛下,程将军将您带回来的时候,奴这一颗心都快蹦出来了......”
郑衍问:“她人呢?”
高辅良动作一顿,将皇帝扶起,在皇帝锐利依旧的目光下缓缓跪下。
“回陛下的话,皇后身体康健。”
郑衍心跳蓦然加快一瞬,再次问道:“她人呢?”
高辅良叩首,冷汗涔涔。
“皇后一早就坚持走了。”
“她让奴转告您,陛下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她愿在越州家中为您开辟一个佛堂,常年为您祈福。”
第71章
郑衍沉默许久。
他身上的伤处都已严密包扎,一时并未感到身上疼痛。他微抿着唇,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叹后,他问:“昨夜的山洪可有殃及百姓?”
高辅良恭声回禀道:“回陛下的话,昨夜收留您和皇后的村庄一切安好,但东潭山西侧极近的地方有十几户村民受灾,令狐大人已经命人去救灾抚恤。”
郑衍道:“卖儿卖女的务必拦着,直接给银钱。”
内官应下,等着皇帝下一句的吩咐,却迟迟没有等到。
皇帝半阖着眼,靠在柔软绸垫上,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郑衍道:“去路家别院。”
内官大吃一惊,连忙跪下阻拦道:“陛下,您伤了胸肋和一条腿,太医说您必须静养一段时日,绝对不能轻易走动,否则只怕伤上加伤啊!”
郑衍轻嗤一声,命令道:“拿镜子来。”
“聋了?”
内官一动不动,郑衍微微挑眉。
高辅良咽了口唾沫,叩首,命人去拿铜镜。
皇帝刚被抬回行宫时,身上的伤暂且不说,一张脸除了肉眼可见是树枝石头的擦伤,还有鲜红的五个指印。
闻讯赶来的大臣里有一个“这这这”了半天都没说出话的,其他人不知是否猜到,但都装作没有看见。太医来的时候嘴上自然也不会说什么,却不能装没看见,小心翼翼上了药,过了半日,还残留着印子,可见下手之人绝没有手下留情。
两个内监捧着清晰光亮的镜子,郑衍抬眼,神色一滞。
他难以置信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郑衍搜寻着脑中的记忆,怎么也想不到昨夜自己何时挨打过。他锐利的目光扫向一旁,高辅良小声道:“陛下,奴问过找到您的程小将军,他说找到您时,您脸上就已经有了。”
他再次抬手摸了摸。
其实不用想也知道,只有她敢如此放肆狂悖。昨夜这种关头竟还有心思打他,莫非还上瘾了不成?
郑衍紧抿嘴唇,好半晌,开口道:“她身体如何?”
“回陛下的话,昨夜皇后回到行宫时站不住,人险些原地摔倒,幸而身边人扶了一把。太医命人熬了补汤请皇后立刻喝下,又给皇后隔衣针灸一番,皇后才缓过来,然后就坚持要回路家。程将军原想亲自护送皇后的,皇后不准,命他传信给路家来接,又留了托奴转告的话。”这回,高辅良干脆一五一十都说了。
郑衍微笑道:“你说她的话里有几分真?”
不等高辅良回答,郑衍嗤道:“朕才不信她会在家念经。”
内官讪讪赔笑,不过片刻,随扈的几个重臣求见。昨夜发生的天灾乃是几十年不遇,连越州县志都没有此类记载。这一是祸及百姓,二是十分不吉利,何况皇帝本人还受了重伤。值得庆幸的是,帝后被冲走的南侧还算安全,救助还算及时。
但总要弄清楚陛下和皇后怎会身边没有任何扈从在东潭山。
大臣们问了几句,陛下语焉不详,众人也就不追问了,转而苦口婆心劝诫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贵躯怎能不携带仆从......
皇帝耐心听了几句,就命众人告退。
“太医可有说朕要休养多久?”
“回陛下的话,太医的意思是请您静养三个月。”高辅良答道。
在江南停留三个月是不可能的。左右他眼下虽行动不便,但不愁有人抬有人搀扶,坐船回京不是问题。
郑衍摸摸下颌,沉吟片刻,命令道:“五日后出发。”
没有再提要去路家的事。
之后的三日,郑衍一直在寝殿内静养。他连大臣都不召见了,每日坐在床榻上读书,与自己下棋,或是出神。
陛下这段时日很少开口。
寝殿里服侍的人都感到了皇帝不佳甚至可以说得上低落的心情,在皇帝身边久了,多少也都能猜到这是为了什么。
这几日江南各地官员都来求见,行宫里的大臣贵眷也日日问安,尽管皇帝是从来不见。
但皇后一直没有来过。
自然了,路家还是派人来问安过的。
但同在一城,皇后一直没有来。
这夜,眼看还有两日就要回京。床畔一盏比人高的灯树下,映照殿内明亮无比,郑衍突然扔下手中的一卷策乱,道:“太亮了。”
内监觑着皇帝的脸色熄烛,只留了两只蜡烛,顿时幽暗不少。
秋夜的静谧寂寥,侵袭着寝殿,丝丝缕缕的寒凉从半开的窗户流入。
“传她来见朕。”
许久,皇帝命令道。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后,漪容在宫人的引路下进了寝殿。这几日她亦是在家中静养,日日针灸熏艾,才能勉强活动自己的肩膀手臂。偶尔梦到山洪暴发的光景,醒来脸色煞白。
不过须臾,殿内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朦朦胧胧中,一道素色纱幕在夜风中飘荡,状若水波,漪容心一颤,上前行礼。
“坐。”
她依言在皇帝床榻前的一张椅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