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许久,漪容坐立不安。相比遇灾那一夜,他看起来好多了。但短短几日,皇帝似是消瘦不少,脸色仍有些苍白,坐在床榻上,目光幽幽。
她正想开口问皇帝身体如何时,郑衍已经开了口。
“你日后不要再独自出门了,”郑衍微微蹙眉,“你家长辈就不管束你吗?”
漪容道:“我是想着,往后余生或许再也不能出门了,很想尽力快活几回。独自骑马出游,是我前二十年都不曾体味过的自在。我母亲知道我的念头,就不再管我,至于其他长辈,也不敢管我。”
她微笑着。
郑衍静静凝望她,似是感叹道:“这又是朕的错了。”
漪容连忙道:“陛下,我并无此意。”
“即使想自由自在,也不该独自住在山林里。天灾是意外,若是遇到歹人,你打算如何应对?”
她其实猜到木屋外是何人才敢开门,但自然不会说出口,道:“在陛下治下,越州路不拾遗,何来歹人?您的身体......可还好吗?”
郑衍没有回答,严肃道:“你不能再这么做了。”
漪容应下,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
他应该是准许了她留在越州的家中吧?
这样最好。
她低声道:“多谢陛下,多谢陛下救我。”
“朕说过了,你也救了朕,
”郑衍轻描淡写道,“你的力气倒是够大。”
漪容没说她至今都疼痛得厉害,只能小小挪动手臂,连适才的行礼动作时都必须用力。那口气散后,迟来的痛觉铺天盖地般。
若是再来一次,或是平常情状,别说扶起没有知觉的皇帝走路,有知觉的皇帝她都拉不起来。
她笑道:“陛下是知道的,我一向身子康健。”
亦是轻描淡写的语气。
漪容垂着眼,突然想起自己过去拼命的两回。
一回是中毒后她忍着剧痛将人打晕了,一回是将不怀好意的送信人给狠狠摁在了地上。
若是崔澄知道了,一定会说“我的容容真厉害”,再笑嘻嘻告诉她这种事他都会替她做的。。
而皇帝......
第一桩没什么好说的,她亲自动手制服送信人的事后来告诉过他,被他严肃地训斥了一顿为何要自己动手,命令她日后不得再亲自冒险。
而这回,他竟也平和地夸赞了她。
不知为何,她心中说不出的难过。
她垂眉敛目,整个人安静得疏远得如同此时此刻的月色。郑衍沉默地看了半晌,问:“你身上还疼吗?”
漪容并不想和他多说,笑道:“我很好。”
她顿了顿,道:“我诚心祝愿陛下龙体早日康复。此事都是因我任性而起,我愿——”
郑衍打断了她的话:“这不是你的错,天灾是谁也无法预料的,朕也不曾想过如此严重。是有人说你了?”
他的面色微沉。
她回家后,长辈自然严厉训斥了她一顿,后来见她实在身子不适才作罢。
漪容低声道:“若我没有多言,直接和您走了,未必会出事。”
“落雨了,寻常人都会想留在屋内,这并没有不对。是朕不好,没有立即和你说清木屋不牢靠。”他盯着她的脸,“漪容,你不要自责。”
漪容怔怔地望着他的脸。
相比初遇时,皇帝长了两岁,今年已经二十有六,一张还带着细小伤痕的脸严肃起来,更显威仪,目光却是温柔的。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灯烛在夜风里摇摆,几近熄灭。几道纱幕也在风中摇摇摆摆,眼前忽明忽暗。
漪容站了起来,举起僵硬无力的两条手臂艰难地关好了窗。
她走回去,却并没有再次坐下,而是跪下道:“承蒙陛下相救,承蒙陛下不怪,我愿在越州为陛下日日祈福,愿您觅得佳偶,天下承平,河清海晏。”
漪容叩首,在郑衍幽幽的目光下起身,向外走去。
“漪容,路漪容!”
她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身后有重物落地的声响,忙回头看,见皇帝从榻上摔了下来,半坐半瘫在地上,看起来狼狈极了。
“陛下!”
她飞快跑到皇帝身边,试着将他搀扶起来。
“都退下。”郑衍一声呵斥,听到动静正要进来的宫人都停住了脚步。
他紧闭着眼,额头青筋暴起,冷汗直流。
漪容泪珠滚落。
“陛下,我真的非常感激您舍命相救,可是,可是感激,愧疚都会淡的。我不能......”她说不下去了,扑在他身边。
沉默。
忽然间,郑衍用力将她拉入怀中,他靠着床身,看怀里流泪哭泣的女人。
他当然不耻让她可怜自己。
保护她时他什么都没有想。更不会因着这事,挟恩图报。
他握住她的一只手,慢慢抬起覆在他的脸上,沉沉道:“你打了朕,想这么轻易就走了?”
漪容咬咬唇,道:“陛下要如何责罚,我都甘愿领受。”
二人同坐在床榻前的地上,无不狼狈。
他道:“朕想过了,一年就废后对朕的名声很是不利,难免会有人揣测,生出是非。悠悠众口,朕懒得管。你必须回京,然后回宫就住在——小菱州里。”
“朕不会再见你,你也不会再见到任何人。等三五年时机到了,朕就下旨废你。废妃幽禁在哪里,你就挪到哪里。”
“如何?”
漪容气得浑身发抖,道:“你不如直接赐死我。”
“朕说了,要你的一条命有何用?何况,把皇后赐死,对朕名声更是不利。”
他淡淡道,甚至朝她露出一个笑。
“你不用再发愁如何和朕相处如何忍受朕的脾气,从今往后再也不必见朕,不必觉得对朕有情意是下贱,不必再忧愁你的尊严,不必再担忧朕会搜查你。不好吗?”
郑衍沉声说完,双目紧紧盯着漪容。
她的脸色惨白。
他接着道:“自然,你也不会见到旁人。你既已经做好打算,已经享受过自由自在的快活,朕怎好辜负你的这一番未雨绸缪?”
漪容双唇颤抖。
朦胧月色混着不甚明亮的烛光,照出他不怒自威的脸,压迫感十足。
“你既然打心底不愿意幽闭深宫,为何还要这么想?”他质问道,“你觉得朕会幽禁你,是不是?”
漪容点头道:“是。”
“在你眼里,朕便是十足的恶人。”
“陛下在我面前杀人,还要我不怕你吗?”
“那是他该死。”
漪容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她是否又在想前夫?
幸而她没有说出来,否则他真不知自己还能有多丢人。
“路漪容,你对朕真是一点良心都无。”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朕从没对谁这么好过,朕也没对谁服软过,你却根本不放在眼里,你究竟在想什么?”
她今日眼眶发酸好几回,这回也掐着手心忍住了。
对这种强加给她的占有欲十足的爱,她有过感动,有过情意,有过和皇帝好好过日子的期许。
她已经对皇帝坦白过,没有任何必要再多言。
郑衍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看着她不住颤抖的眼睫和嘴唇。
少顷,漪容道:“陛下的责罚对我而言太重,我宁愿死。”
最坏的打算真出现在她面前,她真的受不住。她真的宁愿死,哪怕从船上跳下去都比被关个几十年更好。
他等着她的回答,她却如此说,郑衍气急败坏:“朕只是吓唬你!”
“那你就不能好好说吗?!”
二人对视一眼,皆是气得脸色微红。
郑衍摸了摸她的脸。
他反而笑了笑,突然换了话题:“你告诉朕裕王曾经想给你下奇药,朕命人在他家中仔细搜查过,找到了那药,源自西域。朕命人试验过几回,效果如你所说,会让人说出内心深处的话,或是做出本能的举动,不消片刻就会恢复如常。”
“朕的心意一直很明白。”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那日说的不对,你不论做什么狂悖放肆的事情,谈不上饶恕,过几日我都会自己消气,然后原谅你的所有。”
郑衍露出一个自嘲的笑。
此前所有对她的坏,都是恨她不爱他。
只要她肯像他心悦他一样对他,哪怕远不及,他都甘之如饴。
“我从前对你不够好,做了许多叫你不高兴的事情。”他摩挲了一下虎口,“我也只对你无耻过,很对你不住。”
“原本我看着你一个人很是自在,想想你在宫里,总是不高兴的时候比高兴时多,想过就此留你在越州,再也不管了,”他慢吞吞道,轻叹了口气,“只我怕你有危险,总该提醒你一句。”
“你既然没有转身走人,而是费力把我带到农家,那我就不可能留你在越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