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之上,珍馐罗列,鳜鱼羹清鲜透亮,蜜炙鹿脯甜香柔韧,连那寻常不过的冬笋脆炒,入口亦带着玉脂般的润滑,惹得几位素来挑口的权臣都频频点头称赞。
觥筹交错,笑声不断,赵家伯爵世子端坐摄政王身旁,笑得端正。
无人知晓,就在众人尽兴之时,那看似无害的装满琼浆的玉盏中,早已被暗中投下无色无味之毒。
杯盏间的热闹犹在耳边,眨眼却成了惊变,待众人察觉时,便只剩下一片杯盘狼藉与痛苦压抑的闷哼,彻底打碎了这场原本该尽欢的盛宴。
世子中毒昏厥,几经濒临断气,赵氏伯爵乃是先帝在时就重用的三大世家之一,自皇帝登基后也是辅助有功,出策无数。
皇帝甚是震怒,命宰相彻查此事,短短数日竟搬出御膳房出了纰漏这般借口以了事,皇帝怀疑是皇家与赵氏一族太过亲近而遭毒手,又暗自派稽查司查探此事,但七日过后也只查出些蛛丝马迹,皇帝只好将此事又暗中交给了顾长宁。
一是顾长宁如今不上朝堂,查案行踪不起眼;二是顾长宁也算和皇帝一同长大,皇帝信的过他。
“有了些线索,不出五日,定能给陛下一个交代。”
顾长宁并非盲目自信,而是在他的暗查之下得知,宫宴那日,一嬷嬷曾瞧见宰相府中一小厮去过御膳房,觉着可疑,顾长宁前些日子便派着扬风整日在宰相府蹲着,终于那日小厮出了门,扬风紧跟其后,拐进一四通八达小巷后人已不见了踪影,再找到时,人已经断了气。
不过好在扬风一日在城西闲逛,意外发现宰相府中小厮喜欢到玉春楼嫖/都,扬风几日玉春楼查探,才发现一小厮喜上三楼雅室,每日进去待半个时辰便出来了,这倒是与哪些一醉良宵的玉春楼常客不同。
扬风仔细询问才知,那小厮每日所见皆是一人,便是那位声名大噪的花魁:月华姑娘。
如今,那月华称病不接客,顾长宁也能想到或是行踪有些暴露,但只要人没死,一切都好办,况且前日,他已经让凌风将月华弟弟所抓,只等月华落网。
而使她落网的关键便是苏木了。凌风与扬风皆已暴露,只有苏木能够接触到月华,他相信以蛊要挟,苏木定会带回那人。
顾长宁侧耳,声音虽低哑却冷定如昔:“陛下,臣定还伯爵与陛下的朝堂一个清明。”
皇帝静默片刻,眸色深不可测,终是点了点头,道:“朕对你放心,期待你的消息。”
“你早日康复,朕还有许多事,需你襄助。”
屋外微风吹过檐角,发出轻微的铃铛声,皇帝坐于余晖影下,姿态安然而不失尊贵,而榻上的顾长宁,虽然大病初愈,却依旧脊背笔直,未失昔日沙场将军之风骨。
屋中一时寂静。
皇帝微微偏过头,看着顾长宁削瘦的面容,眼底闪过一抹晦暗不明,随即被那与生俱来的帝王从容掩去。
“长宁,”他语声放缓,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与笃定,“此次之事,你可曾能查到是否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顾长宁垂下眼睫,唇边浮起一抹极浅的笑,他知皇帝需要一个自己想听到的答案。
他声音依旧带着病后的低哑与虚弱,却不失冷厉:“臣不敢妄言,待确认之日,自会禀明陛下。”
皇帝闻言,眸光微微一敛,随即笑容满面,但笑意未达眼底,唯有唇角淡淡弧度,带着与生俱来的冷锐与凌厉:“好,你向来谨慎,朕信你。”
屋内再次寂静无声,气氛并不凝重,但也不算轻松。皇帝指尖轻叩塌沿扶手,发出一声声入人心的响声。
屋外风吹动帘幔,透进冬日午后的日光,枯枝树影透过雕花窗棂落入顾长宁脸颊,他感受到眸外传来的暖意。
皇帝站起身,低头轻言:“好生休养,朕还等着你。”
语毕,他拂袖而去,随侍与内侍们听到屋内动静,大门听话地被打开,其余人等立即跟上,衣袍声与玉佩碰撞声交织成清脆的余韵,直至门槛之外,逐渐远去。
顾长宁听着那道声音远去,唇角笑意淡淡,眉目间却尽是冷意。他闭了闭眼,心中清明如水——这世上,能救他的,能杀他的,终究都不过寥寥几人。
也许宰相,算其中一人。
顾长宁在塌上久久未动,他倒是忘了问长姐在宫中可安好,家父又何时能归京。
所谓信任之人,不过是那人所亲之人皆攥入他手,可一道命令,与长姐相隔,与父永诀。
顾长宁眸中无色,却黝黑冷冽,他冷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这眼,不好也罢。”
少与朝堂多些牵扯,他才能护得所护之人周全。
第16章
从顾长宁屋中走出来时,苏木已气的如火星洒落干草之上顷刻便要点燃。
顾长宁的另一个侍从凌风迎面而来,正撞着苏木枪口,她没给好脸色:“你们家侯爷说将祝余从牢里放出,你可快去。”
凌风平日很少能与苏木碰面,但见到苏木命令说的如此肯定,不自觉地拱手道:“是。”
苏木言罢正向前走着,突然听到凌风毫无犹豫地回答,她倒是觉得少见,没曾想顾长宁身边也有能听话之人,于是侧头勉强扯起半分笑,拂去了刚刚一大半的怒意。
随即头也不回地朝厢房去。
如此久未回厢房,再加上扬风他们也并未在她房中发现影儿的踪迹,苏木才更是着急。
心头有些慌张,脚下也难免快了许多,刚从牢里出来,苏木还有些虚弱,只能小跑着往厢房方向跑去。
脚步一歇,苏木毕竟是练家子,也未喘气便踏步往屋中走去,木门发出些嘎吱的响声,像是在宣告她她久未进门。
她环视四周,屋中陈设尽如她走时一般无二,四下也并无他人身影。
苏木不得其解,又转身往屋外庭院瞧去,这冷清的东苑厢房除了一两颗石榴树光秃秃的便是地下几株枯黄的野草,一眼便能望到头的,确实别无他人。
她正想往院外去瞧瞧,又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忘了洗漱,还是先去了趟膳房取了些热水来,这才舒舒服服地坐在浴桶之中享受久违的安宁。
玉手撩拨些腾气雾绕的水珠打落在苏木身上,却一时忘了自己左臂还有一道扬风留下的刀伤。
刀伤不长也不算深,那日祝余给她的药用上后倒是好了很多,只是虽然这水不算烫,但触及伤口还是有些刺痛。
苏木眉头一凛,透露出心底的不快,来了侯府不足半月,她这就从未有伤倒变成了遍体鳞伤。
苏木明白自己不宜一直泡在水中,掀起身旁架子上的衣物便覆身,未处理浴桶中的水,她急急整理妆发后就要出门。
站至门前时,油窗之外透着一人影,那人影与她仅一墙之隔,瞧着影上妆发,那也是女儿家的模样,苏木以为是影儿,忙着开了门。
门开,身着浅杏色襦裙,外套着粉色素绫褙子的少女眉眼温柔,带着几分楚楚可怜的神色,苏木愣了一刹才反应过来,居然是西苑的芜衣。
“苏姐姐,你没事吧?”芜衣眸中闪着担忧,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我听说你入了牢狱,可有哪里受了伤?”
担忧之色一转,突而又眼含着些泪水,叫人看着可怜:“也怪我无能,无法相助于姐姐。”
苏木低头掸了掸袖上的微尘,虽有些失望所见之人并非心中之人,但很快便调整过来,语气还似平常淡然,见眼前人关心自己吗,苏木脸上露出些温和:“无碍,你这几日在西苑可待的好?”
想起之前欺负过芜衣的青颜,苏木安慰:“青颜以下毒之罪已入牢狱,这下西苑倒是无人能欺负你了。”
芜衣站在门外,像是的确很是高兴,立马握住苏木的手,语带喜悦:“的确如此!”
转而,她又垂下双眸,面露难色:“不过……不知为何,西苑的人因为青颜好似都不太待见我,不知芜衣可否来东苑与你同住?”
苏木很少与人肌肤接触,被芜衣握住时肩膀都一僵,蹙眉看向祝余时,语气平平:“府中下人所居之所皆是由管家所定,也并非你想来便来的。”
苏木所说之话也并非胡诌,她之前也不过是在西苑,只是眼下是被顾长宁调为一等才进了这东苑。
但除此之外,苏木也不想与人同住,坏她清净。况且,如今影儿不见踪影,她又如何去和管家报备,现下少让人来这才是正解。
许是说这话时苏木面色过于冷漠,芜衣见状更是怯懦,声如细蝇一般:“是芜衣僭越了……”
这话一出,苏木顿时心软了半分,她最是瞧不得女子在她跟前落泪,何况是芜衣这般总是胆小怯懦的样子。
她长叹一口气:“我说过会教你功夫便一定会教你,届时他们若再欺负你,你再将他们打回去便是。”
苏木早已没了耐心,转身从怀中掏出钥匙将门上了锁,懒懒道:“我有余事要处理,你先回西苑,我空时便去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