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昀祈缓慢地从窗外收回视线。
眸中晃动的一抹绿随之消散,只余身前另一道碍眼的身影。
萧昀祈刚看过来,此人扑通一声跪地。
“大人,下官冤枉啊,下官对天发誓,那批军饷绝非下官贪墨,定是有人栽赃陷害,求大人明察,求您救救下官!”
萧昀祈随手挪了一下桌面上的纸张,一言不发。
此人急切膝行上前,手指颤抖着扯住了萧昀祈的裤脚。
萧昀祈垂眸,只此一眼,便怵得那人在激动的情绪中本能地缩回了手。
他手掌跌落在地,整个人也瞬间跪伏下去,又哭又喊:“大人,下官所言千真万确,下官一向忠心耿耿,怎敢动军饷的心思,定是经手的胥吏手脚不干净或是兵部那边交接出了纰漏,大人您是知道的,下官胆子小,绝不敢啊!”
任凭此人如何乞求,桌案前姿态闲适的男人仍是不为所动。
咚咚咚三声响,这人头点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萧昀祈居高临下地睨视此人,总算开了口。
却是语调无波道:“出去。”
那人背脊颤抖:“大人明鉴啊,那些证据定是伪造的,是有人要置下官于死地,求您帮帮下官,您手眼通天,定能查出真相,求您救救下官,下官定做牛做马报答您!”
萧昀祈面无表情地移开眼,显然耐心殆尽。
正这时,紧闭的房门从外被缓缓推开。
屋内景象映入眸中,伴随着萧昀祈冰冷的声音。
“出去。”
薛知盈一眼对上萧昀祈凌厉的目光,仿佛见他说:说的就是你。
她动作一顿,原本抬起欲要向前的右脚慢吞吞地缩了回去。
一时间,屋内本就压抑的氛围彻底凝滞。
周遭陷入一片死寂中。
薛知盈眼睫抖动,面庞血色褪去大半,看上去柔弱惹人怜。
萧昀祈扫了眼门前僵直的少女,面上厉色收敛,却又微蹙了下眉。
直到地上蜷缩着的那人哆哆嗦嗦地挪动身体,费了好大的劲也没能完全直起身,最终连滚带爬地离开了。
原来是让他出去啊。
薛知盈待他走远,这才出声解释:“抱歉,是我唐突了,我是来还书的,本欲敲门,但房门虚掩着,轻轻一碰便打开了。”
她声音偏软,愈发放轻,便轻飘飘的没什么力道,犹如挠在耳边的羽毛。
薛知盈不怎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心里多少有些担忧,不知自己这般夹着嗓音说话会不会让萧昀祈也送她一句“出去”。
而后,却闻萧昀祈淡声道:“进来吧。”
薛知盈眉眼松缓,眼尾翘起,站在门前规规矩矩地向他行了礼,终是放心地软声道:“多谢表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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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薛知盈以往是不唤萧昀祈表哥的。
她并非萧家的子女,表姑娘仅是虚名。
那时她年纪还小,老太君向她介绍过萧昀祈的身份后,虽称她可随母亲与萧夫人的关系唤萧昀祈一声表哥,但她也只规矩守礼地低唤一声大公子。
这些年萧昀祈的身份转变很快,他无暇关注旁人对他的称呼。
但从薛知盈第一次唤出那声表哥时,萧昀祈就发觉不对劲了。
正是上次在藏书阁遇见时,她上前见礼,磕磕巴巴唤他表哥。
一道称呼跟烫嘴似的,让他想不注意到都难。
此时竟是一转眼又变得熟练了,还软得跟棉花似的。
一缕和煦的春风拂过,萧昀祈位坐之处余光又见那抹晃动的绿意。
但薛知盈颔首垂眸,看不见正对书房窗户的灌木丛,也没看见萧昀祈眉心又紧了几分。
她在距书案前几步的距离停下,轻声道:“听闻表哥此前在寻这本《大周律疏》,但我得知此事时表哥已外出离京,所以耽搁至此才将书册送回来,还望表哥莫要怪罪。”
一句话声声表哥,一次比一次唤得软。
书房内安静了一瞬。
随后,萧昀祈面无波澜道:“小事而已,不必在意。”
见她似乎要上前来,他又道:“放在右侧的书架上吧。”
说完他便移开目光,垂眸专注于手中纸页。
薛知盈乖乖地应了一声,一边偷摸看他,一边迈步走向书架。
她在书架前磨磨蹭蹭,放书的动作极慢,放好了也迟迟没有收回手来。
磨蹭好一会后,萧昀祈终是再次抬眸将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还没放好吗?”
薛知盈缓缓收手,转过身来面向他:“这几日我读完了这一册,但内容未尽,便想向表哥再借下册。”
“可以吗,表哥?”
萧昀祈本欲继续垂眸,但视线微动,就被迫停在了这张面色微红的脸蛋上。
他一时静默无言。
最初薛知盈住进萧府一事是由他亲自点头应下的。
母亲已故,薛母寄往萧府的信件便被下人送到了他手里。
她是他母亲旧友的女儿,年纪尚小又孤苦无依,萧昀祈自然没有拒绝。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之后几年他忙于学业忙于政务,对后宅之事少有关注,而薛知盈也规矩守礼,从最初只唤他大公子,到后来几年时间也从未借旧情与他套近乎,他对她印象完全不深。
一直到前不久,事情开始变得看似巧合实则古怪了。
先是见到她的次数莫名变多,后是她谨小慎微地近前来唤他表哥。
再到此时。
她突然从何生来胆量,竟还直接寻到他书房来了。
萧昀祈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将他这些年未曾注意过的少女的变化尽收眼底。
她的五官生得精致,尤为那双眼,褪去了以往的稚嫩,眼尾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多了几分女子的娇媚,但面部轮廓仍旧圆润,看起来软糯乖巧,没什么攻击性。
只是她前来借还书籍的举动意图实在明显,就差没把她的别有用心直接写在脸上。
他没见过这么愚笨的撩拨。
萧昀祈平静地收回了目光:“下册就在你身侧的书架上。”
刚转过身来的薛知盈又得转回去了,而萧昀祈已有送客之意。
薛知盈没敢再多试探,很快找到下一册《大周律疏》,朝萧昀祈福身:“多谢表哥,我会尽快看完归还的,那我就先走
了。”
少女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前。
*
晚宴设在清琼厅,宽敞的厅堂内灯火通明。
萧家旁支众多,姻亲故旧盘根错节,今日宴席是为迎接萧昀祈归府,府中但凡有些头脸的人物,几乎都汇聚到了此处。
萧昀祈换了一身云锦常服,玉冠束发,气质清华。
他坐于主桌,正言谈从容地与长辈们交谈。
“这一路可还顺遂,听说那边闹得动静不小?”
萧宁望冷着脸,语气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听不出话语中有几分关怀之意。
但萧昀祈还是颔首道:“劳父亲挂心,几个蠹虫勾结地方盐商,妄图在转运中饱私囊数额不小,如今证据确凿,已悉数拿下按律严惩。”
一旁二房的萧二爷便温和不少。
萧明远语重心长道:“闻玉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只是此次事件牵涉甚广,这番动作怕也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后续可要谨慎些,莫要树敌太多。”
“二叔多虑了,为国除害正本清源,乃闻玉职责所在,何来树敌一说,若有人因此心怀怨怼。”他话语一顿,“那便是其心不正其行不端,自有律法等着,闻玉行事但凭公心俯仰无愧,不惧魍魉宵小。”
萧明远脸上的笑容微凝,随即点点头:“是极,是极,闻玉秉公持正,自然无惧。”
薛知盈的位置在女眷偏席,与那众星拱月般的男人相隔甚远。
但她刚落座,一抬眼,隔着隔断的屏风,竟正好能从缝隙中看见萧昀祈大半身形。
他姿态放松地靠坐着,修长的手指随意搭在桌沿,不时颔首,不时薄唇翕动。
薛知盈看着屏风后瑶阶玉树的男人,觉得自己有些幸运。
无论是那本《大周律疏》还是此时的屏风缝隙,好似上天眷顾,为她创造机会。
不过这也只是老天爷的一点小恩小惠,她若真受上天偏爱,又怎会是如今这般处境。
薛知盈自顾自想着,目光不时飘向屏风,借着狭窄的缝隙偷看萧昀祈。
看着那张神姿高彻的脸庞,她不由又开始觉得自己运气不错了。
肖想萧昀祈应该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那时薛知盈年少又懵懂,那般耀眼之人轻而易举占据了她所有注意力,甚至她都还不知那叫情窦初开。
不过很快,在她明白何为情窦初开之前,便先一步明白了何为云泥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