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亲正大剌剌地卧在杂草上,好像一点儿也不觉得不适。谢行周有些哭笑不得,带着手铐给对方盖好外披,心累地坐回原位。
他自顾自的,像是说给谢骁听,又像是给自己听:“父亲不必忧心,今日是天色太晚,事急从权,明早殿下便会将我们提出战俘营的,离开此处,想必会少受苦楚。此案由陛下亲审也好,御史台九层台会审也罢,清者自清,必不会让父亲蒙冤的。”
没有回应是必然,他继续道:“我估摸在遣送回京前,长公主殿下还是会审问的,烦请父亲到时以诚相待,殿下是值得信任的人,不管能不能帮上我们的忙,父亲都不要做傻事。”
“你怕什么?”
冷不丁的,谢骁冒了句话。
谢行周打了个寒颤,反应过来才道:“儿子并不怕,是想不清楚父亲为何...”
“你不用怕。”谢骁仰首朝天,像要将营帐的顶部盯出一个窟窿,“他们想让我安分地认罪,就要答应我确保你的安全,否则,为父决不让他们如愿。”
“到底是为何?”谢行周气极起身,却被脚铐牵扯得一个踉跄,他顾不得那些,只道:“你没做过的事,究竟为何要认!你都能想清楚认罪会涉及家族连坐,却想不清楚如果你在这紧要关头认了罪,回了京都,北境会如何吗?”
“伯父殉道,朝上本就无人掣肘皇帝,若连你也不在了,大宋还有何人能指望?”
谢骁终于肯正眼看向这个儿子,就那样静静领受他的控诉,末了才笑道:“傻小子。”
谢行周还要再说。
谢骁却率先开口:“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我这辈人对于大宋而言,只是铺路罢了。”
“再者,是谁说,我没做过那些事?”
第093章 国之根本
谢骁的反问在耳边炸开, 霎时间,谢行周只觉除此言之外再也听不到任何,身处的世界一片寂静, 唯有那话在他心中久久不散, 令他无所适从。
他动了动嘴,却不知如何开口,如何相问。不知得知真相之后,要如何面对这个自己原本就觉得陌生的男人。
叛国罪吗?
这个为了不延误先帝的军令,连他原配妻子的下葬之日都无法参加的男人,也会做那些背叛国家的事吗?
年轻男子的手脚冰得骇人,他僵直地靠坐在那里,目光中的无措令人心疼, 谢骁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 以为会得到像方才那般的痛斥, 可等了许久,却等不到他发一言。
谢骁终究还是率先打破僵局:“在你眼中,何为国, 何为叛国?”
谢行周别开目光, 此刻自然是无意答他。
谢骁瞧他那副模样便觉有些好笑, 目光像是在看一个使性儿的孩子,并不挂怀他的无礼, 自问自答道:“我虽从未过问你的功课,但以你两位母亲的性子, 想必也不少考你。为父想问,《孟子》的《尽心章句下》, 你可有读过?”
谢行周回首诧然,又点头道:“读过的。”
“里面有一句, 为父此生都不会忘。”谢骁缓缓闭上双目,像是在享受一种人间至乐一般,虔诚又惬意,“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1)”
“我年少时困在家族深院里常常在想,该是什么样的人,会说出这番话呢?直到我参军出战,看到受战乱之苦而无家可归的百姓,看到为了这个国家付出最多的庶民,看到他们被迫执行上位者一个又一个不切实际的指令,我终于明白了——只有真正的将这个国家的人民看作根本,国家才会有兴盛的一日,国家的未来,才是可以期待的。”
谢行周闻之动容,却耐不住地问:“既如此,父亲又为何要做叛国事?”
谢骁笑着摇头:“为父想了想,又不大想告知你了,免得日后为父走了,你还要苦心挂怀,若是心中因此生了恨意,便违背为父原本的用意了。”
谢行周顿时蹙起眉来,大抵是真的气极了,眼角
也渐渐红润,“你便这样笃定自己会为这罪名陪葬吗?你对这世间,真真是一丝留恋也没有了吗?你的现任妻子,你的家族后人,都无法令你再奋起一搏吗?”
他痛恨他的自以为是,痛恨他一向成算于心,就如当初他不打一声招呼,便离开了即将下葬的母亲,扬枪上马,头也不回。
这么多年,他明明深知谢行周对此事的愤恨,却终无一言以辩。
“他并非不想奋起一搏,而是他笃定自己所做的叛国事,不会被朝廷所理解。”
熟悉的女声,携带着帐外的寒气直冲而来。莫大的威压与寒冷使得帐中看守的几个将士纷纷从梦中惊醒,不等瞧清了人就先调转姿势叩首,“殿下——”
谢行周神情复杂,亦附和道:“殿下来了。”
秦姝的目光从谢行周的脸上掠过,落到那坐卧于地上,正怡然自得的人,“谢老将军,难得睡了个安稳觉罢。”
谢骁不紧不慢地抱拳道:“殿下妙算。谢某却算不到,此地距主帐颇远,殿下深夜造访,是提审还是听墙角?”
秦姝不以为意,笑道:“今日一事,姝怎还能睡着?辗转反侧而不得解,自是来此寻求真相了。好在我的运气还算好,只稍稍在帐外停留,便可窥得真相二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