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摆手叫身后随行的人都下去,只留下一盏微弱的烛灯,四周顾看一番后便也随地而坐,不等谢骁开口,她道:“谢老将军在此处呆得舒坦,那咱们便在此处叙话。反正,这事并不怕旁人知晓。”
谢家二人本就处在帐中角落处,战俘们都知此二人是什么身份,即便二人镣铐在身,仍旧令他们惧怕,故而早就躲得远远的,不想在身上再平添伤痕。
谢骁却咬紧牙关,态度明显,“臣与殿下,无话可叙。”
秦姝并不理会他的执拗,静静望着他,烛火之下老人显得格外沧桑,明明是比祁伯伯年轻了十几岁,此刻却瞧不出什么分别。念及此处,秦姝怔了怔,说道:“李纪手中凤簪内的信,确实是给你的,是不是?”
谢骁的声音拔高了几度,“殿下这是提审吗!还是...”
“你曾经,确实在先帝的眼皮子底下,用我朝的军备换取北魏的金银,对不对?”
谢骁眯起了眼,细细地打量对方,“殿下口误了,不是我朝,是当年的晋朝。”
秦姝目中波澜已起,无数念头在这之中涌动,她冷瞧着他,消化他的默认。
谢行周却不忍再听,出言道:“殿下,先回吧,来日我定会让我父交出一份陈情书来,今日就先...回吧。”
秦姝不去看他,只问道,“你父亲觉得,此事涉及先帝,我这先帝的义女自然不会设身处地的体谅老将军,谢行周,你也这般觉得吗?”
“我...臣并非这个意思。”谢行周自然不这样觉得。他赶她走,只是不想让这样尴尬的场景就在此刻发生,不留一点儿余地。他不愿意去观摩她是如何审问父亲的,父亲是如何陈述自己的罪责的...这样的场面对于一向桀骜的他来说,宛若凌迟。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秦姝喃喃着,“要说那张弛还与谢老将军为同僚时,我年岁应还小,但也知晓这晋王朝的百姓,过得是什么人间炼狱般的日子。”
“门阀士族兼并土地,朝廷官员贪墨横行,连年的战乱,百姓无家、无粮、无亲。”
迎着谢骁惊异的目光,秦姝道:“将军还不明白吗?在成为先帝的义女之前,姝也只是庶民,是那项城的一个小小守将的女儿罢了。我受先帝之命执掌监察事,却不会因为受先帝之恩而动摇办案的公正。”
“将军今日可以不信我,朝中除了我,还有刑部,还有御史台,他们都会愿意听将军一言。祁公走了,二位辅臣只剩下您,烦请将军——珍重自身。”
烛火的影子在少女脸上晃动,一摇一摆,像是将谢骁方才踌躇犹疑的心思明晃晃地展现出来,谢骁自嘲地笑了声,敛了目光才道:“谢某与殿下只打过几次交道,往日只知殿下虽满腹筹谋,今日才知,殿下是长了颗七窍玲珑心。”
事已至此,他也没了再隐瞒的意思,“殿下猜的没错,谢某当年冒死贩卖手中军备,是迫不得已之法。”
对面的两个年轻人仔仔细细的在听,乖巧认真的模样令谢骁忍不住展颜,可想到当年的情形,便又严肃起来。
“那时先帝虽身兼数职,权柄颇盛,却也无法连根拔起国之蛀虫,那毕竟是司马家的晋朝,晋朝的宗室与士族仍在蚕食着这个国家,踩着庶民的肩膀掏空国库。”
“内部的问题难以解决,先帝却已将一统中原当成理想,先帝善战,可打仗的钱从哪里来?自然是税收。年年征战,月月无休,长此以往,万民饥荒,食人、食子屡见不鲜。”
“我虽为武将,可我也是人,我做不到踏着这么多人的血肉,去获得功绩。或许这也是我与先帝的区别罢。我这样的人,在这样的乱世,确实当不了君主。”
那样昏暗的光线下,谢行周费力地想要将父亲眼中的东西看得清楚些,更清楚些。感受到父亲的停顿,他迫不及待地问:“所以,你只是觉得当时的国库空虚,无钱周转,担心再次增加百姓的税收,所以才出此下策对不对?”
谢骁淡淡笑道:“是,当年的北魏和晋朝并无直接冲突,我们在忙着平定南方的叛乱,他们在巩固北方的统治,与其交易是回转银钱较为保险的法子。除此之外我也认为,当时国家的政策并不适合攻下太多土地,土地越多,被宗室士族瓜分的就越多,饥民就越多。我毕生的理想,只是让国家的子民都能吃饱了饭罢了。愿意追随先帝削弱士族,也是为此。”
“当年从北魏换回来的那八十万两黄金,也确实解了国家燃眉之急,我将它一点一点地填进国库中,打消了先帝当初欲再次增加税收的心思,给了百姓喘息之机。对于我来说,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秦姝思忖良久,终想到事情蹊跷在何处,试探道:“如此数目,先帝竟未发觉?”
谢骁回忆片刻,才若有所思道:“先帝是否发觉,臣不知。”
“嗯?”
“我自从手底下军备少了,便刻意推诿出任先锋军,只等着旁人在战场上打完第一仗后,我军再收敛战场余留军备。若是真真有推诿不成的战事,我便等着与旁人一道。”男人的目光渐冷,悄然落到谢行周身上,“行周母亲过世那年,便是赶上我军在通阳关辗转后的灭燕一战,我刻意延缓军队前行,只为了等到他舅舅萧鹤明,与他一同出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