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洁犹记得,自己刚入行时与万秀婷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当时的她和情敌因为一个男人厮打,非常狼狈的带着当时和她关系并不好的女儿来到了派出所。
可哪怕是那样,她也会在坐下后将自己的头发精神面貌等整理的干净整齐。
后来再次见面,万秀婷和女儿的关系好了,学会更好的化妆和穿搭了,学会如何控制好自己情绪了。
明明一切的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
那个她送过奶糖的小女孩,也长成了成绩优异,有理想有抱负的小姑娘。
怎么就变成后来的样子了……
一切的一切,怎么就突然变得面目全非了呢?
接下来的逮捕行动非常的顺利,万秀婷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想法。
他们让她别动,她就不动;让她伸手被铐,她就伸手被铐。
除了不愿意他们拿走那幅画以外,她都非常的听话。
警方也非常顺利的从身后的小屋里找到了所有证据。
跟着一起出任务的,刚进警队,不清楚一些事情真相的实习警员看了一眼就跑出去吐了。
吐完还下意识皱眉埋怨了两句:“这女的变态吧,把人剁的这么稀巴烂,这不妥妥的反社会吗!”
林洁听见后立马轻声斥了一声:“别乱说话。”
被呵斥的实习警员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本就吐的难看的脸色又白了一瞬。
握着一瓶老警员递给他的矿泉水,站在那儿低着头不敢说话。
万秀婷反复全程都没听见别人怎么说自己,自顾自的哼着歌,带着手铐的手不断的摩挲着手上不肯松开的画。
林洁小心的凑过来一点,侧耳听了听万秀婷在哼着什么。
然后就听见万秀婷一直反反复复的哼着同一首歌。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天上的眼睛眨呀眨……”
“妈妈的心呀鲁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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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说,警察可以同情,可以共情,可以感性,但绝不能太过。
毕竟这样办案时很容易掺杂太多个人情绪。
林洁工作也有十多年了,早就练就了一副老练心肠了。
和当年刚来派出所时的小实习不一样了。
可这回,她站在观察室内,透过单向玻璃看着审讯室内面目全非的万秀婷语态平静的说起这起案件,说起万辞颜,说起自己为什么要杀了何天来时。
内心还是忍不住一阵阵的发酸。
她知道,作为警察,其实该气万秀婷他们怎么能无视法律,自作主张,以暴制暴。
可在听完万秀婷平静的叙述后,她却还是忍不住心里发酸。
酸到心脏一揪一揪的疼,咽喉处像是哽住了什么东西似的,卡在那儿上不去下不来。
在这个观察室内,内心发酸的人不止林洁一个,还有之前那个觉得万秀婷变态反社会的小实习警员。
他年纪不大,如果万辞颜还在,或许和现在的他相差不了太多。
他跟着师傅,了解了08年那起大案的全过程,嘴巴张了又关,关了又张。
捏着手里那张薄薄的,记录了万辞颜及其另外八十七人痛苦全过程的报告单,失语了很长一段时间。
视线继续回到万秀婷刚被送入审讯室时。
审讯室内有三名警察负责审讯,林洁等人则在旁边的观察室,通过单向玻璃观察室内的审讯情况。
那幅画还是被人从万秀婷的手中拿走了,毕竟有规矩在,不能随便破。
万秀婷坐在审讯室的审讯椅上,拷着手铐,没有任何不适,神色淡然的打量着这间审讯室。
眉眼间充满了宛如稚童般的好奇。
嘴里哼哼不停的歌也停下了,非常配合警方的问话。
他们问一句,她就答一句。
细节,时间,凶器,行动轨迹等,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除了他们在问到她是否有同伙的时候,她会闭嘴不言,其他的都还挺配合的。
要知道警察其实也是人,在性格上不可能所有警察都能做到完美无缺。
对面帮着审讯的另一位男警官性格上比较急,脾气也比较暴躁一点。
在看到一直挺配合的万秀婷在同伙这个问题上多次紧闭着嘴不说话的时候,有些急躁的猛拍了一下桌子:“万秀婷!你觉得你不说话不承认就以为我们猜不到你有没有同伙了是吗!”
“这么大的一个作案方式,没有同伙全靠你一个人!你觉得可能吗!”
“你看看审讯室后面的这行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懂不懂!”
万秀婷没有被男警官的态度吓到,而是突然低下头呵呵的笑出声。
急躁的男警官紧皱着眉头:“万秀婷你笑什么!现在还在问你话呢!”
万秀婷笑完,又恢复成刚刚的样子,但还是低着头。
手指无意识的扣着审讯椅的小桌板,压着声音反问道:“当年你们这么问他们了吗?问他们同伙是谁了吗?他们供出来了吗?”
“什么?”急躁男警官愣了一下,一下没反应过来万秀婷在问什么。
随即,缓缓舒展紧皱的眉头,想起所里组织抓万秀婷时给大家看过的相关资料。
他手指轻叩了几下桌面,略微沉吟了一会儿,才回答万秀婷:“万秀婷,你和你女儿的遭遇,我们能理解,也非常同情和惋惜。”
“可犯罪就是犯罪!这个世界是有很多不公,但法律是公平的。”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包括那些违法者,他们同样享有人权。”
“如果每个人都因为自身遭遇的不公去报复,去杀人,那这个社会还有秩序可言吗?这样能提升你们想要的社会正气吗?”
“所以我不是什么反抗都没有就让你们抓了吗?”万秀婷忍不住打断了急躁警官的话,蓦地抬起头,用略显空洞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他。
急躁警官又皱起了眉头,张嘴就想说些什么。
却被一旁的老警察拦下了。
老警察是市里派下来的,经验比较老到,处理的案件多。
08年那起大案,他也同样参与处理过。
老警察双手交叉置于桌面上,用平静却不失锐利的目光注视着此刻看似平静实际情绪不稳的万秀婷。
“万秀婷,老杨这个人,你认识的吧?”
“11年,他连杀两个受害者,又砍了赵家福的双臂双脚丢在派出所附近。”
“被抓后也是像你现在一样,对于是否有同伙这个问题闭嘴不言。”
“但是你觉得你们这样不说,就能顺利的保住其他人吗?”
“这几年,发生同样案例的除了岭川,还有齐江,梁原,高西这几个省份。”
“只要用心查,很容易就能查出那几个被害者生前都做过什么,又同样都做过哪一件事。”
“再查查,哪怕你们咬死了不说,也还是能查得出来到底谁是你们的同伙。”
“例如那个为你秘密整容的整容医生,她在你被捕的前一个星期,被西林警方抓捕归案了。”
“警方查到,这名整容医生,也是当年八十八名受害者中,其中一位的姐姐。”
“也是她,帮你非法收购大量的镇定剂,杀掉那两名换走你女儿器官的富商的。”
“她帮你整容,收购镇定剂的唯一条件,应该就是让你帮她杀了换了她妹妹心脏的那个人吧?”
“2012年,你们合作杀了那个人,又把尸体处理了,冲进了西林省一个老旧小区的化粪池中,我说的对吗?”
“那你们能查得出来,当年为什么不抓?”万秀婷颤抖着双手,将目光转移到老警察身上。
原本平静空洞的眼神里出现了不小的波澜。
“你们既然什么都能查,那些买了我们孩子器官的富商!你们为什么不抓?!”
老警员依旧态度和缓,没有被万秀婷的态度带跑:“只要是犯了法,不管花费多长时间,我们总有一天会抓住他们的。”
“但你们作为受害者家属,最该做的就是配合警方,不是以暴制暴,不是动用私刑,更不是将自己从受害者的位置转变为加害者,你们要相信我们,相信法律。”
“更要相信警方,会还所有受害者一个该有的公道。”
万秀婷收回视线,低下头,再度轻笑一声。
笑声中带着些讽刺,什么也没说。
老警察并没有正面回答她所有质疑,万秀婷也不是不明白,有些人并不是那么好抓的。
负责任的警察比谁都想将罪犯一一抓捕归案,只是这个过程可能不会那么顺利,也可能会耗费不少时间。
万秀婷心里清楚,老警察说的没错。
那个年轻警官性格虽然急躁,但也同样没说错。
她都清楚,也都明白,在动手之前就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