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蹊的面色一下就冷了下去,眉眼中锋利一片。
“这是你新想出来打发我的借口吗。”
啊?
云棠摇摇头,“我只是希望陛下不要再责备自己,我并不需要你的愧疚和弥补。”
李蹊就着烛火,仔细分辨她说话时的神态,揣摩她说这话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搪塞他的借口。
寝榻间很安静,长长的眼睫落下一簇阴影,云棠不喜这种沉默,也有些害怕他的眸光。
他还是那般靠坐着,收了怒气和威严,眉眼都软软的。
“我没有愧疚,也没你想象的那么高尚。”
“云棠,陛下也不过一个寻常男子,我有一心爱女子,小时候总是躲在我怀里哭,趴在我背上哭,后来长大了,总是对着我笑,到最后,却是连话也不愿意跟我说了。”
“我想问你,为什么她从来不肯承认我的爱慕,也不肯承认她的心里有我。”
云棠的眼泪有时候很少,宁愿咬牙流血也不肯流泪;
有时候眼泪又很多,多到足以在李蹊心里润泽成一片汪洋。
“我不会让步的,”即便那些眼泪早已砸软了他的心,李蹊仍旧坚持,“你不能每一次都这样。”
云棠挥开他擦眼泪的手,“什么叫每一次。”
当年在陆侯府醉酒一次,把他的心都哭乱了,让他心生退意。
在平章台一次,吓得他神魂大乱,只能松口放人走。
但他并不打算告诉她这些,毕竟这人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心眼手段都学得有模有样。
若是被她知道还有这等软肋,往后指不定要如何拿捏他。
他挺着脊梁骨,为自己撑起一片天,“你若不想回京城,我可以在临安建行在。”
“前朝定都临安府,延续了数百年峥嵘,此地群山环绕、易守难攻,是难得的天险之地,再者此乃举国富庶之地,水路陆路四通八达,发展经济繁荣,推动文脉传承都是不二之选。”
这些话不是他随口说的,这些年他一直都在暗中谋划此事,只是兹事体大,须得万无一失。
云棠不知他背后谋划,只觉这人大抵是真疯了。
被他这一番疯话搅得睡不着觉,翻来覆去。
“要背你出去看月亮吗?”李蹊搂着人,问她。
“你别说话了。”
云棠闷在他胸膛,不想听他说话,生怕他又说出什么狂悖之语。
这人当皇帝当得疯掉了。
第二日云棠起来时,李蹊已经在院中的茶寮下单独支了一张书案,兢兢业业批奏折。
她揉着眼睛,慢吞吞地想,这不是挺好一皇帝,走到哪活就干到哪,勤政又敬业。
夜晚发疯,白日勤政,他还怪忙碌。
狗哥蹲在陛下脚边,和她一样萎靡地打着哈欠。
云棠开始吃醋,这猫刚见到她的时候,凶悍异常,怎么对陛下就这么柔顺。
走近了看,才发现书案上放着一碟子肉干,陛下时不时就喂一块。
李蹊见她直勾勾地看着那碟肉干,想了想,挑选了一块递过去,“盛成从金楼买的。”
云棠冷哼一声,俯身抱起她的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她的猫坚贞又忠诚,才不能这么容易被招安!
长年流浪过的猫咪是很通人性的,且像狗哥这种浪猫中的翘楚,更是聪慧。
它在卧房里转了几圈,站在高高的衣橱上拉伸着长长的腿,而后一跃而下,轻巧地跳到云棠的床上。
伸着爪子在枕头下面掏啊掏,掏出来一根金簪子。
它一向是很懂感恩的猫咪,人给了它从未吃过的极美味肉干,自然要知恩图报。
梧桐树枝干舒展,晨起的日光透过繁复的绿叶,在李蹊身上、脸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影子,像个沉静的仙人。
他看着猫咪叼来的海棠步摇,指尖颤抖,心头似有千树梨花簇簇绽放。
云棠尚不知她的猫咪投了敌,还在琢磨着如何打消陛下的荒唐念头。
想来想去,她拿了一副棋子走了出去。
“陛下,咱们下棋吧,”云棠将黑白棋盒各放一边,“我若赢了,你就许我一个愿望。”
李蹊犹在飘飘然中,骤然听到云棠的话,他抬眸定定地看向她,眼睛眨也不眨。
云棠被他盯得发毛,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着魔了?
李蹊抬手抓着她的手,递到唇边偷了个香
笑道,“若是我赢了呢?”
“那我也会许你一个愿望。”云棠公平地道。
李蹊挑眉看她,她的棋艺是自己手把手教的,但那时她爱闹爱玩,根本坐不住,于棋艺上一向有限。
他不免又开始揣测,此举是什么意思。
云棠没管他的心思,执黑先下一子。
从前她的棋艺确实不行,但是这几年,她很能坐得住,无事时总是打棋谱,一打打一天。
再者谢南行棋艺很不错,常常与她对练,她早就不是从前那个臭棋篓子了!
两人你来我往,黑白棋子于方寸间厮杀,云棠得意洋洋地看向陛下,眸中张扬的神色好似在说,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
李蹊一时赞叹,一时挑眉,确实长进了。
一盘棋下来,酣畅淋漓,李蹊手执白子落下,盯着云棠道:“胜你半子。”
云棠皱着眉,犹不肯信自己输了。
看了半晌只能恹恹地说:“话本上都说这种桥段里,是会让的。”
“话本子都是骗人的。”
李蹊一颗颗收着棋盘上的棋子,手指修长又白皙,手背上青色经络若隐若现,笑道。
云棠很失落,引以为傲的棋艺没下赢,还输了一个愿望。
“你想要什么?”
李蹊手指一顿,从怀里拿出那根金钗,置于黑白交错的棋盘上。
金色海棠灿烂,宝石串珠蜿蜒其中,似星河璀璨,又似此刻李蹊波澜起伏的心潮。
“这步摇是我昔日亲手雕就,送与我妻当定情之物,怎么会在姑娘这里?”
云棠怔怔,不知该如何应答。
她沉默,李蹊也不言,静静地看着云棠,眸光如山间清泉,映着溶溶暖阳。
她伸手要去拿走那支步摇,这李蹊不肯了,松松地抓着她的手,客客气气地问。
“姑娘是要收下它吗?”
手上被抓着的皮肉好似被烫到了一般,耳边都嗡嗡响,他问的哪里是步摇。
云棠不敢去看他灼灼眸光,只好垂眸盯着那步摇。
轻声道,“你让我想一想。”
李蹊唇边的笑意更盛,“好。”
第91章
李蹊回京后,云棠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小菇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云棠没事的时候总喜欢伸手摸一摸,里头的小娃娃很调皮,有时会理她,跟她玩躲猫猫,有时千呼万唤都不肯动弹一下,脾气大得很。
天气好的时候,小菇会拿着绣篮坐在院中给孩子钩小鞋子,整个人散发着母性温柔的光辉。
云棠坐在一旁嗑瓜子、看话本,磕着磕着她就有些愧疚。
日日安出生后,她从不曾给他做过什么,哪怕一只小袜子。
她放下话本,也拿起绣篮里的针线,琢磨着给日日安钩个小雪帽。
忙活多日,钩出来个虎不虎、猫不猫的冬帽,高兴地给拿给小菇看。
小菇看了半晌,想起那只死都不瞑目的鸡,委婉道,“掌柜的,也不是每个孩子,都要穿母亲亲手做的衣帽。”
“是吗?”
云棠摸了摸毛茸茸的冬帽,从前她还跟针工局的陈姑姑认真学过针线呢。
等江南的树叶泛黄,随风翩跹之际,小菇的孩子出生了。
是个女孩。
云棠稀罕得很,小菇坐月子时,总是她抱着。
抱着晒太阳,抱着看月亮,顺便也看一看路过的俊俏书生。
她看着小小的婴儿,突然有些后知后觉的难过,她错过了日日安成长过程中很多个重要时刻。
小侯爷没有应去年的约,人虽没到,但给她寄来了两件上好的红狐皮子。
信中说是他自己打的,且十分详尽地描述了他的英勇与机智,又以极简略的言语湮灭去年提过的一打美男子之事,最后总结观点,男人不如红狐皮子保暖。
她想了想,说得也没错,提笔给他回信,嘱咐他若遇战事,不要太拼命,要惜命。
驿站的驿卒还等在院中,云棠将信交给他,又给人拿了两盒栀子花香粉。
驿卒面黑牙白,乐呵呵地摆手,“您太客气了,我家小崽子去岁在湖里摘藕抽筋,多亏了您给救起来。”
“只是碰巧,不值得再提,”云棠记得那娃娃救上来时一边呕呕呕,一边哭哭哭,“如今都还好吗?”
“嗯嗯,最近上私塾去了,一手烂字天天被夫子打。”驿卒摇摇头。
日日安也不耐烦练字,一张字只能圈出来五六个能看的,总是被李蹊抓着打手板,十分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