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今年他的字有没有好一些,李蹊有没有手下留情些。
上月京城写了信来,随信来的还有十来张画。
生动地画着日日安一年年长大的模样,第一次翻身,第一次走路,第一次握笔,第一次骑马...
云棠看得热泪盈眶,信上说,知道她会想看,所以让宫廷画师一一画下来,又说看日日安的时候也可以看一眼旁边的俊俏男子,最后又说要带儿子来与她一起过中秋,她回信说不用来。
李蹊收到回信,心就沉了下去。
春天时答应得好好的,到了秋天又变卦了。
以前她总骂他说话不算话,这个坏毛病怎么她也染上了。
陛下心中难安,离中秋还有两月时,他就快快地收拾朝政,拎着儿子坐上车架,往江南去。
行至半途,陛下又收到暗卫来报,娘娘去了户所,将燕子街和城东艮水路上的铺子都过了户,一间给了小菇,另一间给了小渔。
李蹊心中益发不安,连那么喜爱的铺子都不要了。
这次她又要到哪里去?
他一边吩咐张厉将人看住,一边安慰自己,换个地儿也行,他正好可以带着儿子跟着她,领略大好河山。
暗卫的眼神有些躲闪,应声也不干脆。
待陛下一路风尘仆仆奔到临安时,曾经繁花似锦的院落已人去楼空。
爷俩站在秋风里,一高一矮,身形萧索。
日日安开始抹眼泪,问爹爹,母亲是不是又不要他了。
他爹也很慌张,心跳都要停了。
但他面上还镇得住,不似黄口小儿哇哇大哭,他将儿子抱起,拍着他的背细声安抚。
盛成跪在暗处,冷汗连连,心如死灰。
云棠不知李蹊提早下江南,她将一应事务安排妥当后,雇了马车北上。
小竹说有始有终,要亲自驾车送她回京城。
云棠拒绝了,小菇刚生产不久,孩子又小,让他往后也不要总接去外地的活计。
她又悄悄给小菇留了一笔银子,说是给闺女的见面礼。
她走的那天,小菇抱着孩子站在门口挥手跟她再见。
与多年前离开时的心境不同,没有对前路的惶惑与不安,更多的是平静与坦然。
看来年纪大了,还是有些好处的。
一路看山看水,途经柴山时,她停留了半日,贵妃与淮王的陵寝建的潦草,青苔荒草丛生。
她在墓碑前安静地坐着,天边晚霞瑰丽,落日熔金。
其实现在回头看,曾经她那么热切渴望一点点母亲的爱,不过是因为她畏惧皇宫,她认为母亲是会庇护她的人,是应该庇护她的人。
但哪有那么多应该,求人不如求己。
这是她这些年用血和泪,慢慢领悟到的道理。
她对自己的领悟很是满意。
起身拍了拍母亲的墓碑,身上披着一层暖光,笑着说,母亲,我不需要你的心软了。
到了京城,她才知道李蹊带着儿子早早就去了江南。
她看着高高的宫墙讶然,没有令牌进不去,她又想着该找谁带她进宫。
脑海中划过一个个在京的名字,考虑到李蹊爱吃醋的坏毛病,她转头去找了郑更,郑大人。
平章台一如往昔,连寝殿前的秋千和槐树都分毫不差,
徐翁年纪大了,头发花白,背微佝偻,他看着久违的云棠,不禁老泪纵横。
他一边抹眼泪,一边引着云棠往寝殿走,别的也不敢问,只是说,“娘娘舟车劳顿,先歇息。”
云棠见不得老人家哭,何况是自小照看陛下的人,安慰道,“徐翁别哭,我回来了。”
徐内侍哭着点头,泪湿满衣襟。
云棠劝不住,只好哄人,“徐翁,我想吃炒栗子,在江南吃的炒栗子都没有你炒的好吃。”
徐内侍连声应了。
云棠宽衣入汤池,沐浴后在寝榻上睡了一个长长的觉,再睁眼时,已是暮色沉沉。
她在衾被下舒展着身体,闻着空气里熟悉的四合香,有点想李蹊和日日安了。
宫廷依旧,只是人好像都老了许多,太后娘娘多了许多皱纹,发间亦是落白。
听宫人说,太后娘娘与陛下生气陆侯之事,总是不思饮食,也不愿意喝药。
“赐座。”太后娘娘坐于上首,华服珠翠,眉眼间却难掩病容。
她细细地端详着来人,姿容清丽,一双姣美的眼睛明快又多情。
六年过去,不见老反而多添了几分成熟的风韵,当真是岁月对她都格外留情。
云棠将小侯爷送她的红狐皮子敬献给太后娘娘,“母后,这是陆思明猎的。”
“他来信说,京城的日子和西北的日子,他都一样欢喜,他的父亲也是如此。”
太后娘娘眼底一红,又飞快盖下,“你刚回来就要替皇帝当说客吗?”
她让人端上来一碟子剥好的炒栗子,糖浆混合着栗子的绵香,闻之食指大动。
“母后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吃炒栗子吗,小时候陛下总是会剥一盘炒栗子,神情不愉,我不愿他看着栗子发呆,于是便说我爱吃炒栗子。”
“久而久之,所有人便以为陛下的栗子是为我剥的,或许连陛下也是如此,但我心里知道,不是这样的。”
“是因为母后喜欢炒栗子的香气,他才会剥。”
时间过去太久,太后早已忘记,如今君临天下的陛下也曾经绕膝在她身旁,娇娇地给她剥栗子,哄她笑一笑。
云棠接过嬷嬷手中的汤药,拿着小勺一勺一勺地喂太后喝了一碗药。
“这药气味可真不好闻,母后不爱喝也是寻常,”她放下玉碗,又哄人吃了一口甜栗子,“母后快点好起来吧,我也不爱闻这药味呢。”
云棠走后,太后于烛光中静静地看了许久那碟炒栗子。
“娘娘,夜深该就寝了。”老嬷嬷小声道。
太后扶着她的手起身往寝殿走,“明日宣太医来请脉。”
老嬷嬷喜上眉梢,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从太后宫中出来,云棠一路慢悠悠地晃悠着回平章台。
秋风凉爽,送来阵阵清香,太液池温柔的水波倒影着漫天星河,她驻足看上片刻,召来个小宫人,“你去平章台,找徐内侍,安排一叶扁舟来。”
这等秋风月色,泛舟*湖上定然别有一番滋味。
小宫人不认识她,脚下便有些犹豫。
“去吧,这是皇后娘娘。”
树荫下走出来个女官打扮的姑娘,说道。
小宫人手软脚软,扑通跪下磕头谢罪。
云棠抬抬手,小宫人赶忙退下。
“你怎么还在宫里?”云棠微微蹙眉,神情不解。
“奴婢给娘娘请安,娘娘圣躬安和否。”唤水跪拜在地。
“我都好,”云棠将人扶起来,打量着她的穿扮,“我以为你早就出宫了。”
唤水伸手给人诊脉,垂着眼,沉静片刻后,将她的衣袖放了下来。
“娘娘脉象蓬勃有力,身体康泰。”
云棠见她眉眼淡淡,眸子亦不复当年神采,当年那个欢快地说着要回中州开医馆的人,怎么死气沉沉。
“你母亲还好吗?”
唤水这些年一直留在宫中,只有年节时能出宫见年迈老母。
“母亲还好,只是年岁渐长,眼睛和耳朵不如从前便利了。”
两人沿着太液池一边走一边说话,云棠问她,这么多年过去,可能揣测陛下心意了?
唤水摇摇头,说自己没有慧根,陛下登基后,心思越发难猜,她平日只待在太医院,轻易不敢去到陛下跟前。
她环顾四周,悄声说,“陛下前些年嗜酒,还吃了好几年的金丹,直到去岁秋后才好些。”
什么毛病?
当了皇帝的都喜欢吃金丹?
“那玩意儿有这么好吃吗?”云棠虚心请教。
唤水难言地瞅着她,哪里是这个意思,但这话让她隐约感觉,眼前的人的的确确是当年的姑娘。
脑回路奇奇怪怪。
她思考了下,回道,“听说吃了金丹后,有飘飘欲仙之感,更有说,能见到平日见不到的人。”
云棠不信,又问陛下身体如何,那金丹是否对身体有损。
唤水回说陛下正值壮年,尚无大碍,只是若一直下去,恐于寿数有碍。
云棠点头说知道了。
“当年我自顾不暇,连累你一场,如今你还想回中州吗?”
唤水望向她的眼眸,在宫中待的时日久了,也会下意识地揣测上意,思索这话到底是试探还是真心。
云棠轻笑一声,看着星光点点的太液池,“知道了,我送你回中州。”
“我有个小姑娘也在中州,跟着她丈夫一起开酒肆,她家的酒极好喝,你回去后定要去买一坛尝尝。”
唤水眸中含泪,撩起衣摆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唤水谢过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