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我借何六之口表达过的那样,武人集团是一体的。但薛嵩这种“唐室功臣之后”,和安禄山、张忠志这种寒微出身的武士,必定有一些微妙的区别。薛嵩在我心中,代表着武人集团的一致性和“家族传承”之间的某种撕扯。这种撕扯,和何六所感受到的撕扯,自然也不是一回事。
此外,还有很多史料取舍裁剪方面的细节,我就不在这里说出来了,也不会回复相应的评论。写历史小说,如同变一个大家都能猜到其原理的魔术。但身为作者,毕竟不好直接把幕布掀了。请大家谅解。
下面来说说我在本文的创作上的一些想法吧。在语言方面,我花了较大的心力。有些词汇、典故和成语在文中的年代以后形成,而且有明确的特点或来历,比如“推敲”“强度”,比如“醉翁之意不在酒”“胸有成竹”,我会尽量避免使用。仅仅避免现代词汇是不够的——我也会避免使用明清色彩太重的词汇。“古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时间范围。语言是在演变的,时代风貌也是在改变的。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特点。我不能接受在中古(大致汉末到唐宋)背景的作品里,看到明清气质浓厚的语言或场景。在写对话时,我有时会打开“中国哲学书电子化计划”网站或者台湾“中研院”的汉籍数据库,把原典检索的年代范围限定为“隋唐五代”,检索一下我要使用的词,看看它的使用频率究竟如何。如果这个词在这段时间的文献里从未出现过,或只出现一两回,且语境与我所以为的不大一致,我就会考虑换一个更稳妥的词。
这种标准注定不可能贯彻全篇,落实到每一处字句。举个例子,唐朝人不用“们”字,但我不能为了追求中古汉语的氛围,就不用“我们”“你们”,那会把文章的可读性降低到一个让我自己也很难接受的地步。在对话以外的描写部分,我偶尔也会使用近现代才出现的词汇。
我会留意彼时彼地的语境。譬如,安禄山起事后,李隆基下令改掉河北的一些地名。作为厌胜(他继承了他外祖母的喜好,常干这种事),如房山县改平山县,鹿泉县改获鹿县。那么,在大燕的势力范围内,也就是河北的大部分州郡,大家肯定不会说“平山县”或“获鹿县”,而只会说房山、鹿泉。
严耕望先生是我的学术偶像之一。他在《唐代交通图考》的开头提到,他撰此书,只为读史治史者提供一砖一瓦之用,“欲寻其径途与夫国疆之盈亏者,莫不可取证斯编,此余之职志也”。严先生想做一些大家可以安心利用的成果,不论其余。我自然终生不敢望严先生之项背,但我在小说之外下史学功夫,也只是因为我希望尽量做到让大家在看我的小说时,可以相对安心地装作当时真的发生过这些事。往后余生,我但凡写小说一日,就会秉持这个原则一日。
这部书里可以称为bug的,主要是薛嵩的年龄。以他的资历来说,他不太可能只比何六大几岁。不过,少年得意的人也不少,这大概也不算十分严重的问题。
在很多论文的开头,作者都会标注“本文的研究和写作过程,得到了某某基金/某某机构的经费支持”(This work was supported by……)。我也不妨依照这个格式说明一下:本书下半部的写作,是由我的爱人@凉风(他在豆瓣的ID是@李法柰)全资支持的。
在我专职写作本书期间,他不仅在经济上给了我百分之百的支持,并且在智识上情感上也毫无保留地支持我。他通常是我每一章的第一个读者,也是我对史料有新的心得时的第一个听者和讨论对象。他和我一同参详史料,和我一同对照着史料看卫星地图上的地形,确认安禄山的雄武城在哪里(它在今日张家口宣化区,距离张家口冬奥会的国家跳台滑雪中心不到90公里),研究封五郎的寨子设在行唐县山里的哪一块最合适,讨论何六和杨炎从凤翔到河北时应该怎样走(他提醒我,他们必须多走“唐占区”,少走“敌占区”)。他给我讲邺城在三国到北朝那段历史中的作用,和我一起想象盛唐河北武人集团的风貌,在各种涉及中古音、音韵学的地方给我帮助(他是程序员,对音韵学感兴趣的程序员似乎不少)——譬如“韭”和“久”在唐代是否同音——帮我给书中的配角起符合其民族语言特点的名字。如果没有 @凉风,这部小说应当不会问世。我也在写作本书的过程中,和他登记结婚了。登记的前一天晚上我还在更新。这部作品见证了我生命中的许多瞬间,这件事也算其中一个。
除了 @凉风,世间没有第二个人清楚,我在写这部小说的过程中付出了什么。我投入了难以形容的心血和精力,但它目前没有给我带来什么现实利益。也许有一天它忽然被万千人读到,给我带来名气和金钱。我会坦然受之,但不会以此为荣。也许它就此湮没在网络的海洋中,不为世人所知。但我也不会以此为荣,自谓曲高和寡。因为,说到底,认真与否,只是我自己的事情。
欢迎关注我的微博和小红书:@青溪客-右丞门下走喵。我不爱发动态,微博和小红书粉丝很少,但我一直都登录着。我有一个读者QQ群,92021583,也有一个写日记的公众号,但我基本不宣传,只是写写日记。
《奶酪与蛆虫》的作者Carlo Ginzburg说:“我们对死人有义务。”我认同这句话。不论是历史学者,还是历史写作者,都对死人有义务。死人们不是小说作者用来娱乐读者的消耗品和资源,他们曾经是和我们一样挣扎着、前进着的生人。在我眼中,这部作品对得起我自己的良知和审美,对得起十三个世纪以前活跃在丝绸之路上的那些人们,那些来过、活过、愚蠢过也尽力过的人们,也就够了。
是为后记。
对了,我得重复一遍:我确实在创作本书的过程中深深迷上了中古时代的河北,并且为它写了许多许多字,走访了河北的很多地方,未来还会去更多的地方,但我不是河北人。我是黑龙江人:)
2022年7月17日 于 晋西南旅途中
本书创作后期及定稿阶段,我时常与徐晨耀、杨晓彤、尚春峰、王志群等几位朋友深入讨论书中的人物和情节。在此,我诚挚感谢他们给出的各种宝贵建议。感谢李巧玲、李成金、张舒、王繄玮、康雅婷、Eric Lee等友人始终如一的鼓励和支持。感谢周游兄慷慨允诺,为本书题写封面。感谢杜晓纯女士(成都Hok Tiann Pu Coffee)经常在我陷入卡顿状态时,投喂我点心和咖啡。第34章 中关于湿陷性黄土结构的分析,完全由广东省建科所的何胜华兄提供技术支持,我在此一并致谢。
我的盛唐河北之旅尚未结束。接下来,我会专注写作以张忠志(李宝臣)为主人公的非虚构作品《河朔风尘:一名叛军骁将经历的安史之乱》。该书将由世纪文景出版,大约会在2024年面世。《山青卷白云》(浙江文艺出版社,2022年6月)的后续作品《大唐名人穿越实录》,仍将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我感谢浙文社柳明晔女士和张可编辑的欣赏,同时感谢豆瓣阅读黄秋展编辑的帮助。
2019年初春我开始动笔创作《大唐胡女浮沉录》,2022年7月完成全书初稿,最终定稿时已是2023年2月。四年间整个世界沧桑变幻,而仅仅在我修订本书稿件的这几个月内,学界和我个人的小世界里也发生了很多事情。2022年夏,蒙古-哈萨克斯坦联合考古队宣布,他们在蒙古国杭爱山发掘了颉跌利施可汗陵墓的遗址及残缺墓碑。颉跌利施可汗是毗伽可汗和阙特勤的父亲,后突厥汗国的建立者。至此,在第67章 中提到的“突厥三大碑”以外,又有了新的突厥文字碑刻。秋初时节我和爱人去了邯郸,实地探访响堂山石窟,亦即文中的鼓山、滏山石窟,并看到了铜雀台的遗迹。由此,我们更加理解了第2号粟特文古信札(
写完前边的网络连载版后记,我很快结束了晋西南之游,赴京参加一个会议,住在堂姐家里。7月23日中午,我与二伯父见了一面,聊了聊我祖父和亡父的几件旧事。随即出门去开会,不意那次见面竟成永诀。12月19日,二伯父殁于时疫,归葬燕山之下。我病卧在床,未能前往送别,悲憾不已。中夜辗转,每由伯父思及祖父母,不免涕下。倘无祖父母昔年鞠养启蒙之恩,世间固无今日之我,亦断无此书矣。
谨将本书献给我的祖父于田夫先生(1922-2008)、祖母孙玉清女士(1920-2007)、母亲赵德芹女士、继父宗朝君先生。
2023上元夜 于 成都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