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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胡女浮沉录_青溪客【完结】(95)

  他决定抢回先机:“听你的意思,又想叩关讨战了么?”

  “不不不。”她裹紧被子,躲了起来,“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他给我们河北人丢脸了。”

  “你的意思是你见识过河北二十四郡的每一个男子?还是河北二十四郡的男子就该比我们岐州的男子更加堪当大用?”人的习气,总是难免递相熏染。杨炎当真没想过,他竟然也跟着她说出了“用”字,一时脑中闪过“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两句古话。

  两人笑闹了一阵,狸奴又睡了过去。初日的辉光逐渐移到帐外的地上,杨炎放轻动作,悄悄起身之际,就听得院外有人敲门。

  “杨判官,昨夜城北的米仓起了火……屋顶也彻底塌了!”来的是昨日的那两名亲兵,一见杨炎就匆匆禀报。

  “烧了?”杨炎步子一顿。

  “是。”亲兵低声道。两人多少知道杨炎要查粮仓经雨坍塌之事。如今粮仓偏又烧了,他们也不由得暗自替杨炎发急。

  “小吏呢?就是典守米仓的那个,姓苏的。”

  “也烧死了。”

  杨炎没再言语,只示意亲兵替他打水。他在院中用冷水洗了脸,揩了齿,才道:“你们两个,今日就守在这里,免得有人冲撞了她。”旋即快步走回室内。

  狸奴坐在榻上揉眼睛,隔着床帏看他:“又出事了么?”

  “没出事。”他怕身上沾染了冷气,就站在帐外嘱咐她:“程将军有命,这几日要将营里和城内的人尽数查验一番。城门已经关了,坊门每日也只开半个时辰,出入的人都要受查问。你今日就留在家里罢,短少什么物事,叫他们替你买。”

  狸奴点了点头。杨炎犹豫片刻,又道:“如果有人来……”

  “我晓得。”她从榻后摸出那个锦袋。布衾滑落,现出半边白皙的肩膀和手臂。晨光里,一层薄薄的床帏后,混沌的光色之间,那副纤美劲健的肌体宛然蒙上了几分钝而柔的气韵。杨炎掀开帷帐,嘴唇触上她温热的脸颊:“盖好被子,再睡一会。”“好。”狸奴向他挥手。

  他出了房门,就见亲兵迎了上来:“杨郎,还有你的一封书信!昨日城门关闭之前送到的。”

  杨炎见到封套上的姓名,神色一凛,连忙揭开封套,站在院内展开书信,匆匆读毕,不觉倒退了两步,伸手扶了一下旁边的槐树。

  “……杨郎?”亲兵们小声叫他。

  “饿了,一时发晕。”半晌,杨炎才道。他将书信塞进怀里,没有接亲兵递过来的蒸饼:“我走了。”

  粮仓的境况,比昨日所见更凄惨了。暴雨原本只冲垮了一小半墙面,而此刻仓顶的梁木尽数烧毁,生土墙面被烟熏成黑色,没了仓顶的圆形屋子直如一张漆黑的嘴,无声向着天空。

  一个临时分拨到此的小吏战战兢兢,上前禀道:“杨郎,前几日仓里的粟米都取出来晾晒了,万幸不曾一同烧掉。至于苏君的遗骸,权且停在那边,杨郎可要……”

  “暂且不必。”杨炎站在垮塌的墙壁前方,伸指叩了叩墙面,“调十个人来,将墙挖开。”

  小吏疑心自己听错了:“挖……挖墙?粮仓已经塌成这副模样了,恐怕只能重建。杨郎要不要禀明程……”

  “我没说清吗?”杨炎漠然转头。

  小吏没来由地一抖:“说,说清了。杨,杨郎要挖哪些?”

  “这半边都要挖开。”杨炎以坍塌的那段墙面为中心,向两侧各走了几步,大致将粮仓分为两半。

  “是。”小吏得他命令,带来了十名团结兵,取了铁锹开挖。

  一整个上午,杨炎就负手立在两丈开外,看着众人一锹一锹挖掉生土,看着墙面逐段垮塌,砸在地上扬起一小股烟尘,露出墙体中间未曾熏黑的黄土。

  小吏不敢懈怠,在旁相陪,于是也站了一整个上午,内心熬煎之至,会食时与同僚抱怨:“这个杨判官好没道理!粮仓已经毁了,他将墙壁全都挖开,又有什么用处?难道那黄土还能告诉他是谁纵了火?”

  “这座粮仓不是他监管修筑的么?如今烧坏了,他自然心痛。”同僚道。去年年底安禄山起兵之后,程千里到河东募兵。仅仅过了两月,杨炎也到了上党。是以,这座粮仓建造时,他曾受程千里之命全程监管。

  “再心痛也不必这样罢!今日城里各坊逐门逐户查验,府衙也缺人哩,我倒要在那里挖土!那挖下来的土难道还能再用,用来建新的粮仓?昨日他立了大功,救了程将军,就轻浮成这副样子?”

  “我劝你轻声!”同僚望了他一眼,“你昨日不在那里,不曾亲见他下令杀人时的模样。”

  午时才过,半边生土墙面已经挖开。团结兵们吃了朝食,又歇了半个时辰,回到院里时,就见杨炎一个人站在满地大大小小的黄土块之间,微微倾身,凝神细观那仅余基础的墙根。众人都是一惊:“杨判官,你没吃……”

  杨炎站直身子,指了指剩下半边兀自挺立的墙壁。众人心中叫苦,以为他又要将余下半边墙壁也挖断,却听杨炎道:“去那边的井里汲水,泼到墙上。”

  狸奴正和两名兵士围坐在院里,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在火上炙河东的水蜜梨。两人已和她通过了名姓,那个关中兵士叫段俊俊,颍川的那个叫徐奴子。她和两人也算有了并肩作战的情谊,语气比昨日更随意了:“我说,你们昨夜,有没有在梦里见到……”

  “没有,没有见到。”两人同时猛烈摇头。

  狸奴低脸忍笑,顺手拿起两根粗枝,小心地将梨子翻过来:“那就好。”

  段俊俊挺胸道:“我就说么!赵国亡魂虽然冤屈,可也不至于……”不至于见到一个秦人就要来论理。“是了,小娘子,你是哪里人?”他拾起昨日的话头。

  狸奴放稳梨子,目光一扫卧室的方向:“我么?家里几代住在长安。”

  “长,长安……那你也是秦人啊!难怪你早就想到,在这里说话要当心。”段俊俊恍然大悟。

  狸奴扑哧笑了。

  “长安是不是很好、很大,有很多人?长安有那么多贵人……我还没去过长安呢。我听说长安的道路好宽,有好多佛寺和佛塔,还听说……长安人说话也比我们说话动听。”徐奴子道。

  “长安人骂外乡人‘田舍汉’的时候可不怎么动听。”狸奴嗤道。

  “……”

  “……”

  段俊俊猛地一拍大腿:“说到这个,昨夜他们说,杨郎就是从那个人的口音,认出了他是河北的叛军,混进营里来作乱。杨郎真是了不起!什么都知道……”

  “小娘子自然已经听说啦。”徐奴子道。

  狸奴又去翻梨子的那只手一顿:“河北叛军?”

  “咦?就算别人没说,杨郎自己难道没和你说吗?”段俊俊瞪大眼睛,“啧啧,杨郎果然不是寻常人。换作我们,怎么能不在自家女人面前吹嘘一百八十回!”

  “我昨日最后取了那支你的箭,射杀的那个人,也是河北叛军中的人么?”她终于将梨子翻过来了。

  “这个,还不晓得。过两日就该有消息了罢?”

  狸奴无端觉得冷,伸手拢紧衫子,又抬头望了望天空。似乎,除了长安和洛阳,哪里的天空都是这样清明高广。在干燥冷冽的秋气里,那天空就越发清明,越发高广。

  连宵欢好之后的肌肤,犹自残留着细微的痛觉。那份痛楚原本与恣肆的欢情相系相连。然而此刻秋风刺透了衣衫,痛楚就只剩下痛楚。

  “小娘子,梨焦了!”

  “不知杨郎几时回来……多半要到夜里了。”

  然而不过薄暮时分,杨炎就已到了家门口。他离开粮仓后,又到了官署,讯问了一番那个叛军兵卒,没再去别的地方。

  三人借着那点夕阳的光,仍旧坐在院里说笑。杨炎并未立刻进门,听了一会院内的笑语声,忽然喉头一阵发痒,一股潮水般的腥甜继之而来。他一手捂嘴,一手抚胸,踉跄着退到院墙另一端的数丈之外,才咳出两口发烫的鲜血。

  他静静站在巷口。直至天色全黑,院内的三人进了屋,杨炎才推开宅门,在庭前打水漱了口,洗了手和脸,又将水泼掉。

  他走进堂屋时,她已经迎上来了:“吃了么?有饆饠,我再给你炙一个梨。”

  浅黄的灯光里,她两只手擎着一枚大大的饆饠,神情婉媚,眸光清甜。他刚刚洗过的脸上,也立时浮起一个疲惫而温柔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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