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她知道,此事远不如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可站在她的视角,却也实在看不出更多内幕。不过沈尧今日唤她来此,想必也只是想借她之口,开始灵觉瘟疫事件的审判。所以她坐在一边适时打配合就好,这位钦差大人自有计划。
果不其然,沈尧朝她点点头,没在追问她更多。冷冽的目光转到跪着的各位官员身上,声音猛地沉下来:“尔等身为朝廷命官,食君之禄,本应担君之忧。而今,面对瘟疫,尔等却只顾自身安危,弃百姓于不顾!灵觉县令何在!”
一位身材矮小的老人缓缓俯身,颤声道:“下官在......”
“临阵脱逃,导致瘟疫扩散,按《熙盛新律》当处死刑,子女三代流放,你可认罪?”
“不......不......”那位老人顿时涕泪横流,宽大的官袍覆在他身上,越发衬得他像一根脆弱的竹竿。
几滴涎液自他唇边低落,他嘴唇颤抖半晌,才吐出一句,“下官无权......无权过问灵觉......事宜,我,我不知......听从太守命......令。”
风烛残年的老人跪在堂下露出这般神情,任谁看了都会有几分不忍。沈尧微眯起眼,看向他旁边另一位老人,“灵觉县令无权过问灵觉事宜,那县丞呢?县丞知情吗?”
听到他点名的一瞬间,那位头发稀疏枯黄的县丞身上突然泄力,公堂上霎时飘出一股刺鼻的尿骚味。县丞摇着头,像是陷入什么梦魇般只重复着一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堂上霎时陷入一片静谧。
他身旁另一位身形肥胖的官员见状,立刻见缝插针道:“是,是,我们都是听从太守的命令行事,大人让我们走,我们哪敢不从啊!灵觉县此次事件,我们都不知情!”
张炜呜咽一声,飞快摆着手,两行清泪自面颊划过,显得极其无辜。
“荒唐!尔等身为灵觉县地方官员,管辖之地发生如此大规模的瘟疫,县令不知情,县丞不知情,主簿也不知情!”沈尧站起身,重重一拍惊堂木,堂下灵觉县官员们又是一阵哆嗦。
“无权过问?尔等在灵觉县任职超三十年,享受了百姓三十年的供奉,最后只换来一句无权过分?!你们无权过分,谁能过问?!”
堂下官员们或垂泪或发抖或面面相觑,皆是面露怯色,无人敢应答。沈尧见状,更是怒不可遏:“张炜!”
“下官......呜——下官在。”
“县令无权过问灵觉事宜,那你呢?你可有权过问?”
“下官......下官.....”他的目光四处乱瞟,却始终没个落点,只能连续磕着头求饶,“下官只是想活......想活着。”
想活着,所以自己逃了出去。很简单的一句话,简单得让衙门外无数挣扎在痛苦中的生命都变轻许多。
宋铮闭上眼,疲惫地叹了口气。
沈尧眉目间浮起一抹烦躁,他一一扫过着堂下这群百无一用、推卸责任的官员,正欲开口,却听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侍卫匆匆而入,附在沈尧耳边低语了几句。沈尧神色微愣,目光沉沉,似有深意。
“传上来。”他道。
不多时,一道高挑优雅的身形自远处款款而来,宋铮遥遥望去,惊讶地发现,竟是卓盈袖!
卓盈袖在公堂之上站定,掀开朴素的衣袍缓缓下跪。她伸出左手按住右手,拱手于地,又缓缓叩首,竟是直接行了稽首大礼。
“民女卓盈袖,灵觉县行商卓勉之女,见过钦差大人。”
沈尧点点头,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开口问道:“你可有何冤屈?”
“民女要状告宁才郡太守张炜,用懦弱之假面,行苟且腌臜之事,害民女父母感染瘟疫,家破人亡。害灵觉县百姓于水火之中,民不聊生!”卓盈袖字字铿锵,说到最后几乎要咬碎银牙,眼中迸发出浓烈的恨意。
张炜的脸瞬间变得煞白,他不断地摇着头,嘴里喃喃着:“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
在卓盈袖满含恨意、恨不能就地将他千刀万剐的视线中,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几不可闻。
沈尧手指轻叩案几,轻声道:“你且将你所知之事细细道来,不可有丝毫遗漏。”
堂下跪姿笔直的陈书禹抬起头,目光沉沉盯向他。沈尧不经意地对上他的目光,又视而不见地略过去。
陈书禹却突然开口:“钦差大人......”
第62章
清汤老爷
沈尧面带笑意向他比了个制止的手势,“卓姑娘正在诉说冤屈,陈太守且等等。”
“民女亡父卓勉,在灵觉县经商四十余年,行事光明磊落,在民间声望尤甚。三年前,圣上登基,张炜担任宁才郡太守,时日渐长,却毫无建树。为博得民间声望,张炜多次登门,向卓家提亲,均为民女所拒。一月前,张炜邀民女父亲前往慧渡寺为灵觉百姓祈福,并于来信中表明之后再不会纠缠于民女。父亲大喜,欣然邀约。”
卓盈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眼中似有痛楚。
“于慧渡寺归家后,父亲高热不退,开始胡言呓语,母亲贴身照顾父亲数日,同样病倒在床。民女父母因病去世后,为消除证据,张炜命人将他们的遗体用烈火焚尽,尸骨无存!”
她说到这里,声音已带上几分哽咽,却仍强忍着泪水,继续道:“为斩草除根,张炜下令将民女与为民女父母看诊的郎中丢进慧渡寺后山禅房锁起来自生自灭。可瘟疫灾祸岂能为人力所控制?待民女侥幸逃脱,却见整个灵觉县已是哀鸿遍野,民众痛不欲生!而造成此等灾难的罪魁祸首张炜,他贪生怕死,置百姓生死于不顾,只顾着自己逃命!若非宋姑娘挺身而出,誓要出城为城中百姓求得一丝生路,民女只怕早就吊死在寺中,更遑论状告张炜为父母报仇!”
沈尧闻言,目光愈发深沉,他看向张炜,声音冷冽:“张炜,你可认罪?!”
张炜脸色惨白如纸,身体颤抖如筛糠,却仍坚持着:“不......不......证据......”
卓盈袖见状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几封厚实的信纸,高举过头,声音坚定道:“此处三十四封县衙密函,包含张炜与某个神秘人商议如何利用瘟疫陷害民女父亲的全计划,以及张炜写给民女父亲的邀请信件!常言道:怯者偶行刚断,难谙权衡,易致灾殃!请大人明鉴!”
信纸上通红的太守官印彰显着信件的真实性,张炜早已是面如土色,浑身颤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会喃喃地重复着:“不可能……怎可能......”
沈尧抬手接过衙役呈上来的信件,一封封翻过,若有所思地扫过堂下的陈书禹。
陈书禹眉头微蹙,注意到沈尧的视线,面上立刻恢复冷静,不见异样。
沈尧手指轻叩案几。截至目前,卓盈袖的告发与他查出来的真相基本一致。他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神情,拍下惊堂木:“张炜,事到如今,你可还有什么要反驳的?”
张炜瘫软在地,眼神空洞,机械性地摇着头,仿佛已经能预见自己未来的命运。
沈尧却没有直接直接宣判他的罪名,反而向一旁的衙役示意:“请卓姑娘落座。”
卓盈袖怔愣一下,轻声道了句谢,挺直腰背坐在宋铮身边。
沈尧带笑的目光落到灵觉县的官员身上,“宁才郡太守张炜将被革职,诸位有何冤屈,皆可一并道来。”
被注视到的灵觉县令和灵觉县丞两眼一翻,仰身翻了过去。
沈尧:......
堂下其他官员面面相觑,不知扫到什么又急匆匆地垂下头,接着不发一言。
沈尧轻声开口:“诸位不敢出声,可是在顾忌什么?”
半晌,一位大腹便便的的官员颤抖着声音,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大人,张炜太守平素行事虽颇为保守胆怯,但按身份来讲终究是太守。此次灵觉瘟疫,我等知太守此次行事不妥,但他手握大权,我们这些小官只能唯命是从。下官愿将所知一切和盘托出,只求大人能给我们一个赎罪的机会!”
沈尧定睛一看,开口的正是之前率先站出来指认张炜的灵觉县主簿。
有了这位官员的带头,其他官员也纷纷开口,争相诉说着张炜身份带给他们的恐惧、愤怒和无奈,仿佛要将这段时间以来所受的压迫和委屈一股脑儿地倾倒出来。
沈尧静静地听着,嘴角弧度却越发冰冷。
待官员们一一陈述完毕,沈尧缓缓站起身,却忽地笑了一声:“诸位的意思,本官明白了。张炜胆小如鼠、懦弱无能,仅凭一个太守身边让诸位战战兢兢、不敢插手灵觉县事宜。可这样一位无能至极的人,又是如何成为宁才郡太守的呢?”
“张太守,您说呢?”
张炜跪坐在原地,下意识看向他的左侧,又飞快收回视线。
沈尧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陈书禹依然跪得笔挺,如一座永不坍塌的大山。
注意到两人的视线,陈书禹沉声道:“张太守是怎么就任太守之位的下官不清楚,下官与张太守职位相等,只知道瑞和府太守这个位子是下官从童生、秀才、举人、贡士、进士一步步考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