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说得无情又无意,仿佛巴不得他早些去死。
贺兰宵抿住唇,沉默地提着剑上前一步,在结界外停下,与她并肩站着。他看着她将手掌抬起,掌心凝结出一道金光,蛛网般的结界瞬间张开一道可供人踏入的大口。
他没有犹豫,正欲抬脚,忽又听见她问道:“害怕吗?”
他迎上她的视线,摇摇头:“不怕。”
因为她会救他,她一定会。
贺兰宵在双头虎的利爪下坚持了一刻钟。
那只凶兽在他踏进结界的瞬间便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威风凛凛地张着两张血盆大口朝他扑过去,四只锋利的钩爪闪着骇人的凶光。
他灵根虽纯,但如今仅处在炼气初期,还无法纯熟地引气入体,释放灵力。他大伤初愈,又小饿了几天,身体正虚,纵然使出了浑身招数,也无法越过双头虎接近那一片祝余草。节节败退之下,四肢和后背已经被那凶兽抓得伤痕累累。
樱招在结界外挑了一块高耸的巨石坐下,姿势堪称闲散,只是表情显得有些冷肃。
她在等着最终的结果,看看他到底在生命垂危时会不会爆出当日她感受到的那股魔气。但在双头虎第一次拍中贺兰宵时,她的眉头便紧锁了起来。
她下意识想冲进去救他。
虽然她实在不明白自己哪里来的“下意识”,她只是觉得胸口很闷,双手藏在袖子里不自觉捏成拳,好似见不得他受伤一般。
她只能闭上眼睛不去看,可双头虎的两张嘴此起彼伏的怒吼声吵得她心烦意乱。她忍无可忍地再次睁眼时,贺兰宵的肩头已经被咬出一道深可见骨的齿印,四肢也血肉模糊地遍布着爪痕。
他的长剑早已脱手,此刻他赤手空拳站在双头虎面前,退无可退,而那只双头虎几乎毫发无伤。
好弱,他太弱了。
樱招揉了揉脑袋,一脸苦恼。
围猎已近尾声,双头虎猫逗耗子一般将贺兰宵耍着玩了半晌,耐性已然用尽。它甩着两颗脑袋彼此对视了一眼,忽然其中一颗头直竖起一双电目,张开锯齿大口便对着贺兰宵的脖子直咬过去。
一道金色法阵倏地自贺兰宵脚下铺开,不过须臾而已,他整个人便凭空消失在原地。
双头虎扑了个空,反倒把自己舌头咬到,吼叫着朝结界乱撞。
结界外,樱招将浑身是血的贺兰宵抱在怀中,双手捧住他的脑袋,低头凑近:“贺兰宵,贺兰宵!没死吧?”
“樱招长老……”脑袋枕在樱招膝头的贺兰宵看起来情况真的很糟糕。他虚虚地睁着眼睛看向她,原本黑亮瞳孔有些涣散,一开口嘴角便渗出一丝血,“祝余草,我只摘到一株。”
樱招倒不知何时他已经摘了一株祝余草在手,她笑了笑,不甚在意地轻声道:“这一株,够你吃一个月了。”说着又伸出手擦了擦他嘴角的血。
好烫,血不停地流,她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偏那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里面没有任何责怪之意,只有安心。
可为什么他会觉得安心呢?她不明白,明明她对他这样狠。
山林间有风在拂动,樱招头昏脑涨地将贺兰宵搂紧了一些,伸手开始在他心口要害处施疗伤术。源源不断的灵力从她的掌心流进他的心口,他有些放松地阖上双眼,薄薄的眼皮上坠着一颗特别小的痣,藏在睫毛根部,睁眼便看不到了。
她有些好奇地俯下脸凑近,伸手在那里点了点,察觉到他眼睫在颤抖之后,才整了整表情,将手收回来。
原来,只坚持了一刻钟的人,是她自己。
贺兰宵的伤势比上次重了许多,樱招几乎花了一整晚的时间才将他身上的伤口全部修补完毕。她将他弄回北垚峰之后,他便一直在昏迷,其间由于疼痛难忍醒来过几次,没坚持多久又昏睡了过去。
樱招坐在他床边,看着自己被他紧紧握住的手,有些茫然。
也不知道是在他哪一次醒来时牵上的,她念在他年纪小,一身血淋淋的伤痕皆拜她所赐,想着他想抓个什么东西便让他抓着好了,结果这一牵便再也没放开过。
她有试图要挣开,他却骤然将五指攥得死紧,拽着她的手便往怀里揣。其实那点力道于她来讲根本算不得什么,但她却由着他扯了一截,上身趴在床沿支着肘,盯着他紧闭着的双眼,一脸怨气。
她是在生自己的气,气她看走眼,误以为他是斩苍所化。她这样将他折腾来折腾去,也不知道这小鬼心里怨不怨她。
“你想抓便抓着吧。”她嘟囔了一句,反手将他握紧,他这才下意识松了一点劲。
贺兰宵一直到次日清晨才恢复意识,浑身骨头像被打断之后又重新接上一般,没有力气。袅袅晴丝从窗棂洒在他脸上,他眼皮颤了颤,朦胧的视线渐渐清晰。
绣被上树影在摇曳,有些晃眼。他正欲抬起手来遮脸,却发现自己的手心正虚虚地抓握着另一只手,而手的主人还趴在床边熟睡。
他的心脏突然停跳了一瞬,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在十岁到十五岁这段漫长的时光中,他曾无数次伸出手来想要触碰她的衣角,摸摸她的头发,却从来都触不到。剑谱上的“樱招”没有实体,只是一段虚幻的影像,沉默又衷心地陪着他走过五个春秋。
真正的剑修樱招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她好冷漠,看他的眼神充满了防备,她将他当作一个异类。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即使他是半魔之身,但他也只想好好当人。
明明她也可以很温柔地摸别人的头,但她转向他时,面上却没有丝毫温情。
可现在她怎么会这么乖,这么乖地让他牵着?
哦,他记起来了,她故意用祝余草引诱他,让他差点被那只双头虎咬死。
她真狠,可他此时竟然觉得很满足。
他将两人交握的手轻轻拉近,近到他可以看清楚她指尖薄薄的茧,虎口处也是,都被薄茧覆盖,典型的拿剑之手。可还是很好看,手指细白而有肉,牵上就不想放开。
视线缓缓上移,他看到了一截皓腕。
樱招的睡姿很不规矩,在床沿趴着,满脸都是被衣物压出的折痕,更别说一只袖口已经被她蹭到臂弯。白白的一截手臂在仙境般的温暖日光下像如同一块暖玉,令他心神恍惚。
一道金色的印记突然自她的手腕上浮现,他定睛一看,那道印记却缓缓汇成了一个字——斩。
他怔怔地抬起手,还未来得及触碰,她便“噌”的一下坐起身来,睁着一双惺忪睡眼左右看了一眼,才最终将视线落在他身上。
这样子的樱招,真实到不可思议,而贺兰宵刚刚差点把她当成了剑谱中的那个假人。
还妄想……
妄想……
他将快要蹦出喉咙的心跳咽回去,悄悄握紧了她还未收回去的手。
睡醒的樱招终于想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她神情松快地摸了摸他的额头,笑道:“你终于醒了。”
说着毫不留恋地将他的手挣脱开,拂了拂袖子,将那一截小臂遮得严严实实。
“樱招长老,”他突然问道,“你腕上为何刻着一个'斩'字?”
嗯?她瞟了一眼自己腕上已经显形的那个字,随意答道:“兴许是斩尽天下魔族之意吧,我忘了。”
斩尽天下魔族?
贺兰宵没有再追问,只是眼神黯淡了些许。
“我昨晚已经将祝余草喂给你了,你感受一下,是不是已然有饱腹感了?”樱招问他。
“嗯,腹中不仅有饱腹感,还有灵气在流转,”贺兰宵挣扎着坐起来,“多谢樱招长老。”
“那便好。”樱招点点头,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昨日你在结界中,可是使过朝真剑法?”
那套剑法是她早年间自创,她下山历练之时也曾传授于人过。剑法虽是自创绝学,却也是身外之物,所谓达则兼济天下,如果有人想学以傍身,她也决不会藏私,是以她虽未正式收徒,但在她这里学过一招半式的人不在少数。
或许是大伤初愈,贺兰宵在身心俱疲的情况下想不到任何托词,他沉默了半晌,才将自己私藏了五年的朝真剑谱从乾坤袋中取出:“是……我偶然从家里的藏典阁中发现了这本剑谱。”
少年手上的剑谱,看起来已有些年头。封皮虽然微微卷边,但看起来仍旧干净整洁,是被主人精心爱护、小心收藏之物。
只是封面上歪歪斜斜的几个大字有些煞风景,樱招皱着眉头接过,顿时觉得自己像拿了什么烫手山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翻开。她瞥了一眼贺兰宵,少年沉静的面上难得显现出一丝慌乱。
樱招触上“朝真剑谱”四个大字的手指顿了顿,而后果断翻开。一个舞剑的小人随着书页翻开的动作跃然纸上,那张脸竟然和她长得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