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樱招在溪边沐浴之时,他悄悄将谷中法阵更改了小部分。紧闭的房门渐渐扭曲,空气如水纹层层波动,下一瞬,雪片般的信笺顿时从虚空中飞出来,不多时便堆成了一座小山。
将言字诀点在那堆信笺上,信笺当中的字句就跟活了一般,争先恐后地往外蹦。安静的内室霎时间被各种声音挤满,吵得斩苍脑壳疼。
他幼时独来独往惯了,自来便不喜人吵闹,偏生坐上魔尊之位后,这帮魔族天天在他面前吵。
现下他离开不到一个月,发个信笺也能吵起来。
这帮废物。
挑着一些紧要之事一一处理过后,斩苍又将阵法改了回去,彻底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
若隐若现的蝉声簇拥过来,像是一曲清音复奏,抚平魔尊因为被吵到耳朵而生出的焦躁。
他深吸一口气,恍然意识到……
四十九日,还剩下不到一半的时间。
樱招自灵力暴涨之后,沐浴时间便增长了。
冰凉的山泉有清心之良效,对于炼化经脉中那股杀伐之气亦有帮助。泡在水中静修了将近一个时辰,她才缓缓站起身,将身体烘干。
挂着皎白月亮的天幕似乎产生了一丝波动,很细微,几乎无法察觉,但她的确是感受到了。
这方天地里,虽然草木虫鱼皆有,但只有草木是真草木,虫鱼却是假虫鱼。那些藏着草地林木当中的昆虫到了夜里,虫鸣声虽繁密如落雨,但从来不会近人身。萤火虫飞舞得再漂亮,手一抓便会化作点点荧光消散。
也是,阵眼当中,没有日升月落,寻常生物怎能存活?可若是连日升月落也是假的,那她经脉当中吸收的日月精华是怎么来的呢?
天上的云层厚了些,溪面渐渐笼上白雾。
樱招皱了皱眉头,正打算穿衣,肩头却被突然感受到一股痒意,像是被蚊虫叮咬了一口。一掌拍下去,掌心果然躺着一只死蚊子。
怎么会有活物?!
是因为方才法阵产生了波动吗?还不到四十九日,这法阵竟可以中途开启?
斩苍知道吗?
急着要跑过去问他,樱招弯腰掬起一捧水,匆匆将自己肩头的血点擦了擦,目光却在自己肩上凝住。
她的肩膀往后一点的地方……原本是有一道浅浅剑痕的。
辟过谷的身子,周身被清气环绕,衣服上也绣着除尘真言,因此樱招平日里身上不会产生多少污垢,泡在溪水里也仅仅只是泡一泡,不会特地搓澡。肩后的位置太过特殊,她亦不会没事扭头去欣赏。
是以她一直未曾察觉到,那道剑痕竟然不见了!
几乎是在瞬间,她便联想起自己连日来做过的梦。在梦里,斩苍每次吻过她之后,都会将她身上的红痕消除干净。
难不成,难不成那根本就不是梦?!
樱招拢着衣带的手一直在颤抖,哆嗦着连个结都系不上。她的脑子一片混乱,忘记了自己可以使用术法,站在原地磨蹭了半天才将衣服穿好。
冲回小院时,看到那扇紧闭的房门,万千思绪顿时化作一股无法抑制的烦躁,直冲颅顶。樱招捏着拳头一脚将房门踹开,房内的魔尊正安静地坐在案前,一只手按在眉心,似乎在揉弄眉头。
“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劈头盖脸一句质问让斩苍愣了愣神,遮在眉间的手缓缓放下,转过头来看向她时,竟是双目微怔的模样。他只是没反应过来而已,然而他这一愣神却让樱招有些慌。
不不不会是她搞错了吧,还是说,她需要问得更清楚一点?
樱招直接冲到他面前,正准备开门见山问个明白,脚下踩着的地面却突然剧烈晃动起来。
窗外猛地腾起一股股黑色烟云,山火爆发般发出强烈的怒吼。天幕破开一道裂口,整座院落都在摇晃。
重重的轰鸣声从那道裂口传进来,像是要把人的耳膜钻破。
樱招半伸出的胳膊被斩苍一把捏住,拉到身前扶稳,宽阔的胸膛几乎要将她罩住。可偏生这时地面又开始晃动,她来不及挣扎,便感觉到魔尊干脆横过一只手臂揽住她的肩膀,而后直接将她贴紧在胸口。
她的呼吸被闷在男子的衣襟内,全身血液蹭蹭地往双颊狂涌。
一道磅礴魔气从斩苍周身涌出,浪潮般冲破小窗,直奔那道破口。紫色清光轰然拍打在天幕上,将那道裂缝堵得严严实实,直到满溢出来,奔腾不息地往四周涌。
天幕上凭空出现一条由魔气形成的河流,水银泻地般顷刻间便铺满整座院落。
耳畔的轰鸣声渐渐弥散,摇撼的土地恢复平静,裂口已被修复好。
樱招抬起头,正好看到斩苍将杀气腾腾的眼神收回来。
向来不可一世的魔尊不自在地别开眼,握着她的肩膀将她推远了一些,但手没松,仍是保持着将她扶好的姿态。
特地忽略了她方才的提问,斩苍看着她,提醒道:“你的刑天,出世了。”
她的刑天?
噢,对,现在拿到刑天是最重要的。
其他诸如她肩膀上的伤痕为何会被抹平、斩苍为何会突然抱紧她,还有,她做的梦究竟是不是真的……
这些事情都得压后。
“我能出去吗?”樱招当机立断,察觉到握在自己肩头的双手不动声色地握紧,她赶紧补充了一句,“你不放心的话,可以将我的眼睛蒙住。”
“不必,”斩苍垂着眸,手掌从她肩头滑下,像是忘记了自己给自己定下的规矩,头一次在她清醒时牵住了她的手,“你若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我会将你这段记忆消除。”
好吧,樱招想,至少他没再说什么“我会将你杀了”之类的话,虽然这两种表达从本质上来说并无任何区别。
顾不得那么多了。
樱招屈起手指将他回握住,斩苍略微粗糙的手指下意识微颤了一下,随后才轻轻将她的手握紧。
两道身影闪电般消失在原地,激起的风将斩苍堆在案上的宣纸掀动。
薄透的画纸被渐次掀开,却由于上面镇纸压得严实,只能窥见纸张的一角。
风停歇时,那堆纸又奄奄一息地合上。每一张、每一张都隐约浮现出一道女人的裙裾。
第十四章 刑天出世
这是樱招第一次走出斩苍的院子。
院外却不是她在阵中看到过的任何场景,而是漆黑一片,像在什么东西的腹地,四周满是嶙峋巨石。
幸好以她的修为,能暗中视物,倒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只是脚下的道路太过曲折,坑坑洼洼,还有许多根状凸起,就算走得再小心,也难免要被绊住脚。
斩苍对这里应是异常熟悉,云步迈得如履平地。抓握住她的那只手收紧了一些,在察觉到她几乎是深一脚浅一脚之后,他干脆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将她扯到身前,每当脚下遇到障碍时,都会托住她的臂膀将她架起。
密实的胸膛贴在樱招背后,两人的脚步越来越快,终于有种瞬行的意味。
到后来,樱招几乎在被斩苍提着走。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樱招是怕说多错多,反倒给自己惹麻烦,斩苍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前路渐渐变得开阔,像是走进了某个巨大洞窟,洞内石块、木块铺了一地,黑色粉尘飘荡在空中,显得乌烟瘴气。
洞窟上破了一个大洞,纵横交错的繁密枝叶遮盖住洞口,被切碎的月光从枝丫缝中漏下来,刚好漏在洞窟中央。
像特地搭建的舞台,台上只有一柄未出鞘的巨剑插在乱石当中,剑柄上盘腿坐着一个大块头巨人。
那巨人背对着樱招与斩苍,身型大得像座小山,剑柄相对于他的身型来说就跟针尖似的,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才能在“针尖”上坐得这般稳当的。
樱招刚产生这个疑问,便看见那大块头缓缓地转过身来。
洞窟顶上的枝叶被风吹得摇摆不定,连带着泄下来的月光也幽暗得有些可怖,微弱光亮照在大块头身上,他竟真的没有脑袋。
传说中,作为天神的刑天,被天帝砍去了头颅,从此以后,便以双乳为眼,肚脐为口。
樱招修行这么多年,见过的诡异奇事数不胜数,来之前亦做好了心理准备,因此表现得还算淡定。斩苍更不用说,他自己就是个魔,一个没有脑袋的剑灵于他来说根本不足为惧,也不足为奇。
这厢仍旧牵着手的二人停下脚步,好整以暇,那厢骤然将双乳睁开视物的大块头,竟然被突然出现在此地的两道身影惊到,而后,终于发生了令樱招所担心的事情——
他真的一下子没坐稳,从剑柄上跌落下来。
本以为那大块头会摔个地动山摇,但在快要落地的瞬间,他却十分轻盈地点地腾起,稳稳当当地又坐回了剑柄上。这样看着,他一身肌肉倒是健硕无比,力量感十足。